说也奇怪,中国姑娘若和洋男人过分亲近,马上会被千夫所指,认为她自甘堕落,有辱国格;而反过来,若是一个中国男人有幸能跟洋姑娘搭上几句话,得到她的青睐,反倒会引来交口称赞,认为他定有过人之处。
而在那极少数的事例中,若是有个中国小伙子居然能娶到西洋番妇,那简直是为国争光,太给同胞长脸。
在三十年前的大清朝,“私通外夷”还属于丢脸丢份、辱没祖宗;可如今风水轮流转,能攀上洋人,那就简直是十八代祖坟冒青烟。
所以当众人看到一个西洋姑娘竟和苏老板十分热络,眼看就要当众做一些让人面红耳赤之事,立刻意识到苏老板不是一般人,居然能降伏洋姑娘,连带着众人也跟着与有荣焉,觉得很是扬眉吐气。
大伙笑嘻嘻,都准备看戏。
苏敏官鼻尖拂过一阵香风,眼前是康普顿小姐那夸张无害的笑脸。
他何尝不知道旁人的心态。众目睽睽之下,洋姑娘屈尊向他示好。此事传出去,日后他身价倍增,谁也不敢轻看。
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这种机会不应该放过。
但,许是他天生叛逆。这条用华人尊严铺就的康庄大道,他偏不愿走。
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闪身,很体贴地搬走一个挡路的椅子。
“这椅背该打磨了,小心刮坏了你的裙子。”
康普顿小姐惊叫一声,连忙低头检查裙摆,一边嗔怪:“中国人做家具就是糙。我以为你这里会精致些呢。”
苏敏官微微一笑:“抱歉。东方的器物确实不太适合你们使用。”
康普顿小姐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继续道:“可不是我的裙子做起来很贵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抱怨两句,便忘记了贴面吻的事。反正跟中国人不用讲那么多刻板的礼数。
苏敏官暗自叹气。如果西洋的男人也像这些洋姑娘一样好对付,他的生活可轻松多了。
几句客气话,打发了康普顿小姐,送她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上车时还捏着那稿费信封,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
此时义兴也接近打烊。苏敏官回到铺面,检视一下业务进展,随后感到身侧一对温暖的目光,笑嘻嘻地跟着他转。
他转头。林玉婵十分促狭地微笑,手指摩挲那个光滑的椅背,然后往自己脸蛋上点一点。
“没关系。”她轻声说,“我不介意哒。”
苏敏官脸色一黑,气得恨不得把她按墙上再来一百下bise。她不仅看出他的小动作,还笑话他害羞
“打烊了。”他板着脸赶客,“林姑娘请回。”
林玉婵笑道:“不留你的恩人吃个饭”
“好啊。小米粥、馒头、咸菜,随便用。”他朝隔壁义兴茶馆一指,“请。”
见小姑娘瞬间气鼓鼓,苏敏官唇角逸出一声笑。
“大惊小怪。我每天都吃这些。伤口恢复,大夫说要清淡。”
林玉婵立刻炸毛:“哪个大夫跟你说没救了的那个我告诉你啊你现在要多吃肉才能有抵抗力,才能好得快”
苏敏官这阵子确实淡出鸟来,听她说了一个“肉”字,立刻觉得舌底躁动。
他委屈朝隔壁方向一指:“你先说服义兴茶馆里的厨子去。”
厨子也是他手下“会员”,资深养生专家。老板有恙,岂能任他作死,每顿饭怎么寡淡怎么来,做饭之前特地刷锅,不留一丝油星。那盐更是按粒放,唯恐他“上火”。
林玉婵叹口气,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谢邀,不吃。”她推开商铺大门,指指自己腰间鼓鼓的小包,“带钱太多,苏老板派个人送我回去好不好”
苏敏官点点头,环顾店铺,发现人丁零落。
义兴船行最近订单猛增,大家都忙着呢。
“刚还了你那么多钱,还不够”
林玉婵低头看看腰间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苦笑:“这钱在我手上存不久。下个月,要还一批容先生名下的贷款。他那小洋楼的房捐税费、还有各种营业税也该交了。另外还有两笔违约金扣除这些零七八碎,大约只能剩个零头。”
这阵子义兴有难,她跑前跑后,帮着出谋划策、险招致胜,看似游刃有余,其实自己的家底已经快空了。
就算容闳能平安长寿,他也不可能明天就飞回来。她必须开始考虑自己的退路。
林玉婵蓦然抬头,看似随随便便,笑问他:“你人脉广,帮我留意着,这个小院子,有没有愿意接盘租赁的。还有这里的家具货物,你若想要,我成本价给你。”
苏敏官“嗯”一声,问:“急吗”
“不不急。还可以。一个月内吧。”
他沉默片刻,不知盘算什么,抬起头时带笑意。
“那么我先要你的保险柜。”
果然啊,好的东西谁都抢,尤其这保险柜还是她捡漏淘到的。
林玉婵心里酸涩,像嫁女儿似的依依不舍,笑道:“不过我现在还要用。等彻底没钱了再给你。”
她推门进卧室,点灯,弯腰打开保险柜,将腰包里那一沓银票一千余英镑借了又还,变成四千多两银子,博雅的最后救命钱小心放进柜子里,锁好。
银票版本成色各异,她认真地一张张数,纤细的手指在巨款中穿梭。
咔哒一声轻响,身后门关上。
她平白渗出细汗,关上柜门,心跳漏一拍,笑道:“劫财呀”
苏敏官走近,停在在她身后两步远,仿佛是感到她紧张,轻轻笑了。
“阿妹,”他声音深沉,带一点探究,“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林玉婵“嗯”一声。灯光从侧后方照出两人影子。一高一低,都被拉长三分,侧脸的轮廓清清楚楚,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摇曳。
明明隔着距离,可那影子却溶到一起。苏敏官将手抬起两寸,地上的人影也抬起手,正触到她影子里的腰肢。
她有些气短,扭过身子,打断那影子里的缠绵,微笑道:“什么事那么严肃”
“你得跟我说实话。”
他再近一步,气息触到她后颈。他刚吃了一肚子饱饭,声音带着餍足的笑意。
她没好气地想,在他自己的地盘不敢造次,人模狗样的,到了她这里开始放飞,知道这满院子女人闹不出花儿来,果然是柿子捡软的捏。
她缜密地回:“我可以选择不答吗”
“可以。”
苏敏官伸手,轻轻勾住她手中的保险柜小钥匙。
“阿妹,”他声音愈低,“你如今身上这么多现钞,许多日子了,有没有想过其实可以一走了之,几辈子都不用再奋斗。”
林玉婵诧异转身,见他面色如常,眉目含笑,仿佛只是跟她聊方才的家乡菜。
她笑道:“没有啊。”
苏敏官似是不信,又近一步,几乎将她圈在保险柜旁边的墙上,目光幽深,笑问:“一次闪念也没有过几千两现银哦。”
“没没有。”
“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说实话,我也和你讲一件我的秘密。”
她又感到那种熟悉的迫切的压力,蛊惑而带有侵略性,不容人思考,脱口就想说蠢话,一步步滑进他的温柔陷阱。
“古人”段数渐长,几乎招架不住。
她低头,看他腰间小玉扣,羞涩一笑:“怪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开始真心考虑这条路。你说,是去香港好呢,还是去澳门”
苏敏官低低笑了,忽然捧起她脸,额头抵她额头。
温热,不烫,只是有点紧张。目光不躲闪,一点没有亏心事被拆穿的表现。
“澳门适合隐居养老。”他也顺着她的话,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呢喃道,“葡人的房子漂亮耐用,我家曾在那里有消夏的别墅。将来我去看你,我们去吃新鲜钓上的龙虾,街上买蛋白杏仁烤甜饼。”
林玉婵几乎要信了,被他的目光包围,脸蛋灼热,小声道:“怎么办,说得我好心动。”
苏敏官笑了起来,眼中春潮慢慢退却,放开她脸蛋。
“东家出事,伙计卷钱,这事不罕见。”他说,“你取了巨额钱钞,并没有全留在博雅总号,说明你也并不完全信任那里的人。阿妹”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颤。
她头一次处理这种紧急事,做事带三分直觉,当时确实没起过这么丑陋的念头。
但内心深处,确实有这种不便明言的想法。
她辩解:“我、我是信任他们的,只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些钱留在自己身上他们会怎么看你”
林玉婵陡然惊觉,周身一冷。苏敏官抬手想抚弄她头发,她轻轻挡住。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不是吹牛哈。近代广州的富商,都很喜欢在澳门置办避暑别墅,招待客人很有面子。
不过我不太明白,澳门夏天不是和广州一样热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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