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高傲自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员也觉得他比中国皇帝高贵,因此本不屑于跟中国人生出太多交集。这个马戛尔尼先生娶了中国太太,若说是为了爱情,也许还能传出一段佳话;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为了适应中国的官场规则,攀附人际关系而已。
当然,碍着礼貌,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但眼下见他被一个中国姑娘怼得哑口无言,用他的所作所为当论据,勒令他遵守中国人的奇特习俗,众洋人心里还是暗爽。
可怜马清臣,在今晚的酒会上,把自己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不过,一个合格的绅士从不和小姐发生争执。马清臣跟管家使个眼色,让他把这无礼的姑娘请走。
然后,解释似的,冲着屋内宾客,干巴巴地说:“可是,我得去向清廷讨说法”
“那也不急在一时,”忽然有人温和插话,“我认为你应该听从林小姐的建议。”
马清臣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姑娘竟然没被赶走。她身后,反而站了个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
“赫、赫德先生”
赫德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召集在场的海关人员紧急开了个会,讨论如何应对这场血腥屠杀的余波苏州地区的航路和贸易肯定会受到波及,相关官员可能会被撤换然后令属下离席加班。
他自己也待要告辞,临走,林姑娘那些尖牙利齿的话,忽然飘进他耳朵里。
小姑娘讲话分量不够。他忍不住拿出官威,也敲打一句马清臣。
野心勃勃不是错,但向上爬也要遵守基本法,权力和地位只能用实力和汗水来换取。赫德对于马清臣这种冷血投机的做法,有点不敢苟同。
邀请林玉婵来参加酒会,其实也隐约有这个想法:马清臣的新婚太太根本没一个可交流的女伴,按照英国的社交礼仪,这会令她颜面扫地,很不合适。
马清臣懒得考虑的细节,赫德都考虑到了。
马清臣事后谢不谢的倒无所谓。郜德文真的需要人陪着。
郜德文冷淡地道:“是我自己要嫁的。还有问题吗”
林玉婵从她口中听到些微抵触和防卫的语气。
立刻想到,她嫁给洋人以来,大概承受了旁人各种异样的眼神:认为她丢脸的、不守礼教的、以色侍人高攀的、跟洋人一样放荡的
林玉婵被这个答案镇住了一刻,半天才问:“令尊是”
能说出“摆脱命运”这种话,绝对又一个当世先知啊可她在历史书中,似乎没看到姓郜的大人物。
郜德文抿嘴微笑,并没有答。
忽然拉过林玉婵的手,说道:“可惜我丈夫并不常驻汉口,否则真想请你教我英语。说不来他们的话,真是吃亏。”
马清臣醉心中国事务,把他的太太当成汉语陪练,才不会耐心教她英语呢。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我也不是汉口本地人呀如今住上海你们若去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博雅的名片她随时备着一沓,赶紧抽出来。郜德文郑重其事地收了。
“现在不是了。”她平平淡淡道,“多亏我丈夫从中牵线。我们的队伍已经弃暗投明,归顺大清。我的父亲叔父皆升二品武官,如今我也是有品级的孺人,配得上洋人叫一声夫人。”
在洋人圈子里,太平军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概念。在太平天国运动的早期,很多洋人甚至和他们积极接触,以期和这个“未来能取代满清的政权”早早建立良好关系。
洋人高傲自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员也觉得他比中国皇帝高贵,因此本不屑于跟中国人生出太多交集。这个马戛尔尼先生娶了中国太太,若说是为了爱情,也许还能传出一段佳话;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为了适应中国的官场规则,攀附人际关系而已。
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出来,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
所以郜德文直接表明自己“招安叛匪”的身份,也没太大顾虑。
林玉婵慢慢点头。
经过这几年的大清实地考察,她当然不会像个单纯高中生一样,把这些归顺的农民起义者定义为“投降主义”。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郜德文那句“弃暗投明”说得其实并不甚真诚,说明他们自有许多苦衷。
但招安之后直接封了二品武官,林玉婵不得不合理怀疑,郜德文她爹这一支队伍,手上到底沾了多少同袍的血。
不管怎样,郜德文已经提前嫁给马清臣,这些血跟她关系不大。
林玉婵飞快思忖一圈,觉得郜夫人还是可以交往一下。
林玉婵遗憾摇摇头:“他出洋了。”
容闳去南京造访了一圈,看来给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玉婵心里忍不住出现一本八卦小笔记,哗啦哗啦狂翻。当年在南京,郜德文跟容闳说过话吗聊到了什么程度
现在琢磨这些当然是马后炮。最起码,容闳栽树她乘凉。因着“博雅”两个字,郜德文对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一见如故。
“林姑娘,走,陪我去前厅。”郜德文眼中微现斗志,“我去给那些不识礼数的洋人立立规矩。”
马清臣给自己灌了一杯白兰地,还是没能彻底冷静下来,红着脸膛跟赫德争论:“总税务司大人,这是我的家事,您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卧室我太太的父亲被清军杀害,我必须让那些野蛮人付出代价明天就出发”
周围几个关系近的客人也轻声凑近,七嘴八舌地符合:“是呀,要让满清政府付出代价”
洋人们随口一说,林玉婵浑身一激灵。
至少在目前,她的命运跟这个“野蛮政府”还是绑定的。要是这帮洋人真闹大,战火波及长江沿岸,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她急中生智,叫道:“赫德先生。不如您替马清臣先生去讨说法,我相信会有用。”
“亲爱的,这真是不幸的消息你要相信,我们英国人在调停的时候,是坚持要保证投降之人安全的是清军背信弃义,我、我要去通知我的朋友和同僚,在报纸上谴责他们我会让管家继续主持这个酒会,你可以先进去休息”
“慢着”
林玉婵横一步,拦在了马清臣面前。
马清臣低头看看这不讲礼数的中国姑娘,皱眉说:“请你离开。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该陪着你的太太,陪她度过难关啊。”林玉婵生怕他听不懂,也不再照顾马清臣的自尊心,直接飚英文,“这是你作为一个丈夫最应该做的。你结婚了,你的婚姻是神圣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种族,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陪在她身边。”
基督徒对于“神圣婚姻”很是看重。马清臣脑子也乱,一时被这个小姑娘怼得无话。
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层的愤怒。一个中国女人,不知从哪学了流利的英文,就觉得跟他平起平坐,敢开口教训
马清臣:“我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我总得做点什么,不是吗”
他说完,向她挤出一个“别来烦我”的客气微笑。
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出来,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
正经大清官员根本不屑于把女儿嫁给洋人。马清臣另辟蹊径,在郜德文身上下了注。
然后,洋人出面调停,唆使郜德文的父亲倒戈投降,劝说清军给降将高官厚禄。
谁知清军不按常理出牌。反手就把这三心二意的太平军“纳王”给杀了
岳父被杀,作为苦主的马清臣,此刻有两种可能的心态。
第一,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太太。害她父亲丧命。
她压低声音,凑到赫德耳边,快速说:“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建议,不必当真淮军首领是李鸿章对吧上次海军舰队的事件,李鸿章是不是对你印象很好苏州杀降之事,不管放在谁的立场上都不是光彩事,肯定会引起舆论大哗,你看在场的这些英国人都已经在骂人了而你身为英国人,如果能调解好这件事,顺便给郜德文马太太,争取一个殉难烈士家属的待遇什么的,中英双方都会承你的情不过我只是建议哦,揽事有风险,可能掉脑袋。”
最后一句话纯属免责声明。赫德给自己揽了那么多事,何时怕过掉脑袋。
果然,赫德被她一连串的逻辑推演砸得有点懵,脸上出现五光十色的表情,唯独没有“害怕”。
他收起了对无辜太太的同情之色,眼中出现微微的兴奋。
“林小姐,本官怎么觉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往哪搬,多谢您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关时爱说的俏皮话。大清官场上最需要这种粘合力强的人才,而不是”
她悄悄瞥一眼马清臣。他在满堂宾客的压力下,正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妻子。
她放低声音:“而不是那种意气用事,时刻把立场放在利益前面,尽管给自己改了个俯首称臣的名字,但忠诚度始终存疑的鬼佬。”
赫德沉默片刻。
他对舆情十分敏感。方才的军情一传出来,他就已经打算好给哪些部门写信,如何统一海关的立场,既维护列强也不得罪大清,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参与感。
而林小姐却直接建议,让他跨出更大一步,直接参与调停。
尤其是她从郜德文的角度提出的,将被杀降将作为烈士好好抚恤、善待他们家人的提议
如果真的能促成,那正如林小姐所言,中英双方都承他的情。
他忍不住说:“林小姐,我以为我的海关是最锻炼人的去处。没想到你做了两年生意,脑子比之前更灵活。”
林玉婵心道过奖。总不能告诉赫德,说我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么把你弄出汉口
如果急报而来的不是杀降事件,而是其他什么舆情,她大概也会绞尽脑汁,撺掇赫德参与一下。
放在中国官员身上,这种撺掇行径可谓大大的无礼,只能来一句“放肆”。
他就像一台装足了燃料的战车,时刻准备杀出一片新地盘。
赫德转身,轻声对郜德文说了一句再见,然后接过仆人手里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