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拍拍她后背,似是建议,似是命令:“陪我散散步。”
海关检查员又叫扦子手,举着细竹竿做的扦子,拨弄查验货物。
茶棉价格尤其贱。博雅上下已经达成一致,充分发挥本地商家的优势,低价租仓库,货物先囤着,等年后再等价格回升。
所以林玉婵看到那价格牌,心如止水,甚至暗爽。
苏敏官叫来那个曾经跟林玉婵对暗号的天地会码头工人,让他给林玉婵找了个空地坐下。
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欣然从命。
苏敏官掸掸衣襟,信步汇入人流。
他亲和力大开,很快就和一个客商攀谈得热络。
那客商跟苏敏官勾肩搭背,高声笑道:“价高价贱,总归回家过年是够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吃顿饭,比什么都要紧”
苏敏官笑着附和几句,漫不经心问:“老兄,在下冒昧好奇一句,如果我有门路,能打听到最近一礼拜内,镇江、宁波、汉口地方的生丝收购价,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关键时刻,和事佬从天而降。跟中英双方都有交情的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访问苏州。报纸上没透露具体细节,但在赫德的一通操作猛如虎之下,李鸿章跟常胜军握手言和,并且对那些被冤杀的降卒进行补偿。
当然,在以英国人为主笔的报道里,对赫德的这番力挽狂澜,还是有点酸酸的语气,夹枪带棒地评论道,在这场中英冲突中,英国人赫德能够忘记自己的家乡和女王,秉承“绝对中立”,实在是很有职业素养。
林玉婵厚着脸皮说:“我觉得赫大人欠我小小一个人情。”
她用手比了一丁点。由于她太过谦虚,拇指食指不小心捏到了一起。
苏敏官折好报纸,倒杯酒一饮而尽,有点失落地开玩笑。
“阿妹,何时我也能有这般福气,欠你一个小小人情呢”
“现在就有机会。”林玉婵拿起酒杯,强行跟他手里的空杯碰了一下,“我邀请你成为博雅俱乐部的第一批会员,会费全免,各种行情消息随便看”
门口的竹帘忽然一响。店小二笑眉笑眼地探头看了一眼。
“敢问老爷太太,还需要点什么菜吗”
苏敏官不动声色站起来,说:“结账。”
西菜馆生意兴隆,这雅间里眼看盘光碗净,两位客人还占着桌子聊天,小二这是来催翻台的。
林玉婵见那小二走了,大胆上手,从苏敏官胸前拽出怀表看。
“呀,半个钟头到了。”她不好意思,“这算说服你了你没摇头,我就当点头啦哎,等等,说好我请。”
苏敏官已经丢下五枚银币在桌上如今西菜馆学洋人做派,按人头收费,连小费每人两块半银元,算是中高档消费。
“航行长江的时候我就在想,”她清晰而快速地说,“如果我能知晓各大码头的价格变化,做生意时肯定如虎添翼,再也不会被洋商牵着鼻子走当然,实时价格不可能飞到我手边,但就算延迟三五日,对我来说也是很有用的参考。”
“林姑娘,再次提醒,”苏敏官不为所动,“单凭你每担棉花多卖二两银子,不足以养一艘轮船。”
“快船从上海出发,往返所有开埠港口,记录当地的大宗商品价格、洋行收购份额、以及当时当地汇率。”林玉婵继续说,“如果水况顺利,两周可以走一个来回。然后,请专人将这些情报汇编成册,再分发到各个开埠码头,以供当地华商参考。这样一来,虽然情报仍然有所滞后,但至少大家不会两眼一抹黑,被洋商像遛狗似的到处涮。”
苏敏官一口口抿着黄酒,听着她语速极快的叙述,脑海中已经转换出一幅幅画面,模拟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林玉婵立刻拍桌子道:“五两银子一本,你买不买”
苏敏官轻声长笑。真是坦率得可爱。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她那“花衣公所”。只不过她到内陆游历一圈,野心膨胀,一个花衣公所还不够,她想垄断所有大宗商品的实时价格情报。
其实以前苏敏官就想过类似的事,还派船工抄录过一段时间的码头商品价格,发现没规律,于是作罢。
中式原料镀了层奶油皮,立刻身价百倍,这“买办汤”倒真是名副其实。
苏敏官:“首先,如果你真能汇总各码头商品价格,我相信人们就算不能立刻认识到它们的价值,假以时日,商人们也定会趋之若鹜。问题是,你如何说服那些一毛不拔的各地行商,为几个简单的数目字而付钱就算你定价五两银子,他们大可多人买一份,然后互相传阅,或者干脆买回私印,低价转卖到最后,可能全上海的商人都人手一份实时价格表,而你从中的收入,不够付轮船老轨的人工。”
林玉婵点点头。
“为信息付费”这个概念,就算是到了现代社会也未能全员普及。如果她真的傻兮兮的印册子卖,可想而知,多半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不出三两天,盗版满天飞,她自己凄惨吃土。
她慢慢说:“北华捷报增出的那个副刊船务商业日报,其实就是给洋商提供类似便捷的情报。既然船务商业日报能赚钱,说明这个盈利方式是可行的。区别在于,洋人大多富裕,不在乎那点订阅费,而报纸走薄利多销路线,以洋人的收入水准来说,定价更是相对低廉,所以”
价格低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不太愿意费尽心思弄盗版。而且这年头没有扫描拍照,盗版的成本也比较高。
前提是,她的“订阅用户”必须足够多。
以博雅目前的商誉,恐怕没办法做到一炮红遍上海滩。
不过,在大清朝,生活工作节奏缓慢,商人们遵循几千年的买卖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
林玉婵粗略算了算。除非自己再融三千两银子的资,否则大概玩不起这个套路。
毕竟,这件事她从汉口回程时就开始想,回到上海之后,又和博雅的两位高学历经理一同商量过,准备充足,不会被苏敏官一两句冷水给泼乱了阵脚。
“嗯那这样。”林玉婵胸有成竹地说,“成立博雅俱乐部,交钱入会。每次轮船到港,会员凭证入场,有专人诵读各种情报讯息,大家各取所需是了,就像买办在港口公布开盘收盘价一样所有情报不付诸纸面,也就杜绝了被人抄录盗版的可能性。”
如果对面是别的大老板,她还要考虑一下措辞,不能让对方觉得她太飘太傻。但面对苏敏官,她放心信口开河。
苏敏官点点头。
这个思路强多了。一时没听出致命的破绽。
她唯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等日后“俱乐部”的会员日益增多,大概找不到合适的场地宣读情报。
苏敏官听她愁得完全没诚意,笑着用筷子敲她手里的面包。
“林姑娘,再次提醒,请赐教。”
还提国富论。。学习环境那么差,他能看进去一个字才有鬼
不理这茬,她从挎包里取出北华捷报。
“清朝官员背信弃义,野蛮屠杀,中英险些再动兵戈,”林玉婵翻开内页里的“战事速递”,给苏敏官看,“读读。”
苏敏官故作头疼:“这报纸给了你多少推广佣金”
说归说,还是拿过来扫了一眼。漫不经心看了几行,就认真起来,皱眉读完整段。
“哎,嫌少啊那两块钱嘛小兄弟,你别走”
苏敏官从容脱身,远远朝林玉婵眨眨眼,手里比个“二”。
这人愿出两块银元买情报。
不过比去天香楼吃个花酒还便宜些。
他收起怀表,奚落她:“你才吃了几口”
然后他拍拍她后背,似是建议,似是命令:“陪我散散步。”
海关检查员又叫扦子手,举着细竹竿做的扦子,拨弄查验货物。
茶棉价格尤其贱。博雅上下已经达成一致,充分发挥本地商家的优势,低价租仓库,货物先囤着,等年后再等价格回升。
所以林玉婵看到那价格牌,心如止水,甚至暗爽。
林玉婵点点头,假作愁容惨淡:“落后就要挨打,洋人随便就能欺负咱们。”
苏敏官叫来那个曾经跟林玉婵对暗号的天地会码头工人,让他给林玉婵找了个空地坐下。
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欣然从命。
那客商跟苏敏官勾肩搭背,高声笑道:“价高价贱,总归回家过年是够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吃顿饭,比什么都要紧”
苏敏官笑着附和几句,漫不经心问:“老兄,在下冒昧好奇一句,如果我有门路,能打听到最近一礼拜内,镇江、宁波、汉口地方的生丝收购价,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那客商微微一怔,看了看这年轻而稳健的新朋友,笑道:“你真的知道呀来来,谈钱伤感情。附近有家芙蓉馆我是常客,抽口烟,赛神仙,咱们慢慢聊。”
苏敏官笑道:“既然愿出一块洋钱请我抽烟,不如把这一块钱给了我吧”
客商皱了眉,觉得跟他有点话不投机。
“有急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