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手的是,羲和是上神之躯,不易受孕。叶光纪又是新神族,二人体质有差,想要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成亲后两千一百多年,羲和到尚南寺求子。途经九莲,见护城河上江雨霏霏,烟笼十里堤,满江玉树琼枝,鸳鸯戏水,均被描上一抹白边。其景之美,神仙绝色,堪比上界第一才子的画。羲和因而桃花扇上作画,沉吟新诗,题字其上:
昔逢叶少一窥帘,尽为相思雪发年。
尚南鸳鸯堪共死,烟云眷侣梦人间。
结果没几天,羲和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叶光纪对这诗甚是欢喜,便决定取其中二字,为孩子命名。若是儿子,便叫他“雪年”;若是女儿,便叫她“尚烟”。
三年又十一月后,小神女尚烟呱呱落地,伴随着上界三天三夜的不灭日光,照得整个神仙界浮翠流丹,豁然开朗。于是,即便是妖魔众生都已得知,又一昭华神女诞生了。
天公作美,天公也不作美。生了尚烟后,羲和大病一场,发热昏迷,谵语不断,连孩子的奶水都供给不足。偏偏小尚烟吃不了其他人的奶或兽奶,一吃便上吐下泻,饿得骨瘦如柴。
叶光纪被吓得失魂落魄,访遍名医,让他们来诊断,都查不出原因,只推测是生育所致。后来,他几乎散尽家财,请来了帝都的岐伯医圣,总算得到了诊断结果。
“令夫人是月神常羲之女,对吧?”岐伯医圣道。
“是的!”因小尚烟哭声太大,叶光纪说话声音也放大了一些。
“那便对了。令夫人体内也有夜月神力。”岐伯医圣走向小尚烟,“叶郎且过来看。”
叶光纪走向女儿,见她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小手小脚都皱巴巴的,紧紧蜷缩,声音却极为洪亮,哭得整颗小脑袋成了深红色,连额心的淡金色花印都变成了红褐色。看见女儿如此,叶光纪万般不忍,握住了她的手。
岐伯医圣伸出食指,动用神力,在小尚烟的头上点了一下,但见那花印变亮了一些,一道柔柔的鹅黄微光溢出。
“看到了吗?金色。令夫人额心的光是什么色?”
“是银色。”叶光纪怔了怔,“这……有何区别呢?”
“令千金体内充盈的是日之神力,与月之神力相斥。”岐伯医圣收回手,“生了这样的女儿,令夫人耗尽神力,身体不堪负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往后,可别叫她再生了。”
“只要不生,便能保住她的性命吗?”
“不错。确切说,再生育也并非一定殒命,九死一生吧。”
之后,在岐伯医圣的回春之术下,羲和的身体痊愈了。
然而,夫妻俩都受到了重大打击。只不过对羲和而言,令她痛苦的是无法再生育一事。而对叶光纪而言,令他痛苦的是妻子的生命居然会如此脆弱。
因为太怕会失去羲和了,以至于哪怕她已治愈,叶光纪也不敢与她同房,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再怀孕。
刚开始,羲和总说他小题大做,况且他正血气方刚,怎能不过夫妻生活呢。他都果断拒绝了——别说只是不能同房,只要她健健康康的,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被他多次拒绝之后,羲和也不再勉强他。因为,家中多了个孩子。
尚烟一天天长大,个性也随之渐显:羲和佯怒时,她会跟着奶凶奶凶地皱眉;羲和叹气时,她也会用黏黏的声音叹气;羲和对她露出笑容时,她会激动地张开肉嘟嘟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儿,随母亲说话的节奏,小蜜蜂般晃动,发出奶声奶气的笑声。
在情绪捕捉力上,这孩子有极强的天赋,像极了曾经的羲和。不仅如此,她还继承了父亲的绝顶聪明——当别的孩子还只能咿咿呀呀时,她已经会说出完整的句子了。因此,每每发现小尚烟新的成长,羲和都觉得人生重新开始了,再不能生育、再无法与夫君极致亲密,也无所谓了。
和世间许许多多的母亲一样,羲和忘了自己是谁,不再为自己而活。
她不似以前那般臭美,俏皮模样也少了许多,不再花大量的时间去聆听风的声音,欣赏山的颜色,只心如止水,照顾女儿,操持家务。这种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机灵仙气的少女渐渐死去了。
叶光纪自然也爱极了女儿。他是鲤鱼跃龙门的主儿,有明察秋毫、知人善任之能,又因“三岁看到老”,他自然也能看出,女儿未来绝非池中之物。有如此家庭,他原应感到极度满足的。
可是,叶光纪也在悄然改变。
他开始频繁探望因他飞升而飞升、婚后被他忘却在仙界的父母;他想起了儿时父亲所言“不忘贫穷,不忘进取”的谆谆教诲;他反复惦记父母要他多子多福的期望;在他追逐峨冠博带的路上,曾经无数嘲笑他、激励他拼尽全力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一天比一天响亮起来……
如此改变如温水煮青蛙,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得到了贤妻,得到了女儿,却失去了那一份至死不渝的爱。
曾经伴随了他大半生的野心与锐气,一点一滴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只是最初,并未显露。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桃李争艳的日子,他与友人到戏园子听戏,见花旦的模样,凝酥体,杨柳腰,粉香腻玉,金凤钗横,即便远不如初见的羲和,却也不啻拥有远观之美。她对他频送秋波,仿佛在告诉他,只要他肯迈进一步,便可以揭开她的神秘面纱。他只避开了眼,正色道:“在小城里住得久了,我发现还是大都城好。有风云际会竞春闱,广育英才颂圣辉。”
一友人笑道:“还有十里红楼迷翡翠,花花世界醉蛾眉。”
另一友人撑开折扇,将扇柄一转,指向戏台子上的花旦:“更有温香软玉榻前杯,楚馆秦楼娼女跪。”
友人们一齐大笑起来。
这时,一名少女为他们斟酒。她秀发戴花,蛾眉淡扫,听他们说话时,含笑抿嘴,羞涩可爱,与台上花旦相比,又是另一番风味。而叶光纪与她视线相交时,她更是羞得低下头去,整张脸都红透了,还因手抖,将酒水洒在了一人衣上。少女连连道歉,掏出绣帕替他擦拭。
他不生气,也不谦让,只任她服侍,一脸受用:“啧啧,我们来戏园子,都是一掷千金,买姑娘笑。可光纪兄来戏园子,仿佛是来跟姑娘们谈情说爱的。”
叶光纪只摆手道:“瞎何言哉,瞎何言哉!我什么都没做,兄弟此言过矣。”
“正是什么都没做,才令人万般羡慕啊。”友人知他与羲和伉俪情深,笑叹,“叶郎成了亲,真乃人生一大憾事也。”
另一友人道:“你这浅薄之人,也不瞧瞧人家媳妇儿是谁。帝京生的宠儿,昭华氏的女神,对光纪兄又是一往情深。外面的庸脂残粉,俗花艳草,如何比得了?都入不了眼啦。”说罢大笑起来。
叶光纪出神须臾,才跟着笑起来:“兄弟们见笑了。”
这一夜回家,他坐在四匹天马拉的大辇中,用修长的食指挑开画帘。一轮明月高挂长空,映衬着帘下这张风流韵致,如诗如画的容颜。他长眸微微眯起,眺望窗外九莲夜景:城内有悬浮的仙楼云阁,华灯锦车;城外有渔火明舟,长河远山。在这星河之中,在悠悠青史的熏陶下,神城已与日月都融为一体,成为了九重天上的璀璨明星。
九莲真美啊。
不,不止九莲。
整个神界,都很美。出了金神天,还有神殿、营地、铸币厂;方树、霞湾、千灯海;酒馆、戏园、风月楼;神庙、书宫、盘古手。他神往了多年的六界之巅,原是如此大,如此多姿多彩。
人生苦短,只此一次。他已走到了今天,若不能成就雄图大业,在历史长河中留名,岂非憾事。
为何成亲的这些年里,他不曾感知到?
或许,是因为心思都放在了羲和身上。那些年岁里,他只坚定地认为,只要有羲和,他便拥有了全世界。别说功名,即便绝后,也都无足轻重。
羲和生了尚烟之后,他感激涕零,直至今日。
可这一夜回家后,见妻子抱着女儿靠在榻上睡着了,她未施粉黛,略显憔悴,叶光纪发现,他对她的感情,也只剩下了感激涕零,还有因她付出太多而生出的怜悯之意。
这个小小的家,不再是他所能见到的全世界。关上的门将他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生生隔开,家中陡然死寂,令他觉得,甚是空虚。
“你回来了……”羲和醒来,来不及扶起凌乱的发丝,便低头观察女儿,“嘘,走路小声些,烟儿刚睡着。”
叶光纪轻手轻脚地走向妻女。
小尚烟睡得很沉,眉毛淡淡的,眼缝长长的,在那额心的淡金花印映衬下,皮肤晶莹透亮,白得会发光。因在母亲怀里极其舒适,她微微展开眉心,肉肉的小包子手也展开了,毫无防备,弱小而可爱。
可是,看着女儿如此可爱的模样,在叶光纪的脑海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一闪而过。
仅仅是有了这样的念头,他都觉得自己罪该万死,愧对良知。
他逼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摸了摸尚烟的小脑袋:“烟儿真乖。”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的,怎么变的。
亦或是,与羲和相爱后他才变了。如今,他不过又变回了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