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丑时天黑。
扬州丹阳郡,郡府宛陵城。
一伙身披黑色劲装、腰别精巧短剑的蒙面之客翻入圣贤步家府内。他们动作很小、身手却异常迅捷轻巧,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极速朝内府窜闪而去,似无形黑影。
黑冰台办事,如鬼如魅。
甲字号行动队,堪乃第一。此行动队由八名王牌杀手组成,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极其擅长刺杀之术,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只会刺杀。除此,其探查敌情、保护政要皆是一流。
他们在江湖上,有着不朽的传说。
……
天色漆黑,心悸不断。
步封云躺在席上辗转难眠,近日他睡眠质量非常不好,在夜里常常惊醒。
这一切,都要从女儿出嫁那一天开始说起。本来小女高嫁给镇东将军、幽州刺史赵枭,是一件绝大的好事。有此亲家,他步氏将鸡犬升天,重现祖上荣光。可世事无常…
这都还没享福呢,女儿就被孙家给劫了…虽然得幸于刘表,步练师被换回去得救了。可终究还是得罪下孙坚,他步家就难受了。
江东有谁不知道孙坚睚眦必报?
圣贤之后的名头,并不能一直庇护步家。此名能威慑孙坚一时不动手,可梁子结下,鬼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步氏坐落扬州,孙坚又是本州刺史…
哪天想迁怒于步氏,派兵来灭族不是轻轻松松?步家全是儒生,拿什么抵挡?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唉…造孽啊…”
一时间忧愁上涌,扰得步封云无法入眠。他掀被而坐,不断悠悠叹息着。
老脸上,尽显沧桑。
虽席上柔软舒适,他却如坐针毡。此刻布家就像林子中的一棵树…林子起火了,火势正不断朝自己蔓延而来,可步家却跑不掉。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局势愈来愈危险,这种感觉非常折磨人,使步封云日渐消瘦。
“老爷,夜了,先睡吧。”
在步封云哀叹连连之时,与其共眠的老妻覃氏也坐了起来。覃氏伸出手臂,为老男人轻轻揉捏太阳穴、柔声道:“一切都是命。”
“若我步家命里有此一劫,是逃不去的。若是能安然无虞,更无需去忧愁。”
步封云听声微微颔首,可心中却不见好受。他抚了把白须,略显悲痛道:“我步家起源孔孟之年,传承数十代,一直不论政事、不参斗争,今朝却遇此无妄之灾,实乃…”
“实乃命途多舛啊!”
覃氏听声倒是轻笑一声,她嫁入步家也有好几十年了,经常读阅步家藏书、也算腹有才学。在一些事上,反而比步封云看得清。
“老爷,万物轮回,终不过因果二字。今日我们有此忧虑,也是最初的选择所致。如您刚刚所说,步家这么多年安然无恙,就是因为不论政事、不参斗争。可我们现在…”
“已经参与了斗争。”
稍稍斟酌话语,覃氏美目流转慧光,边为步封云捶肩、边轻声开口:“我们将女儿嫁与掌权者赵枭,就种下了因。我们寄希望于沾上女婿赵枭的光,自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承担赵枭所带来的暗。”
“我们得到赵家各方面的帮助扶持,自然也会受到赵家仇人各方面的攻击威胁。这世上,岂有十全十美的物件呀?要妾身来说,我们既然选择了赵枭,就要完全相信他。”
“他会想法子让步家安然的。”
步封云听完话面色复杂,久久不能言语。不过心中的忧虑,却忽然消散许多。
他牵住老妻之手,真挚诚恳道:“阿蝶,有你真好…是啊,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为夫又何须患得患失?愁坏了身子反而不美。”
“夜了,我们就先…”
“噔”
“噔噔”
就在这时,两道轻微的叩门声从屋外传来。步封云听声眉头微皱、望向木门。
“阿文阿笔,有什么事?”
“在下穆一,打扰步老爷了。”
沙哑的陌生之音从门外透来,登时骇得步封云直冒冷汗。他慌忙站起,从床下捞出一柄文士礼剑、颤颤巍巍道:“门外何人?!”
“咳,老爷勿惊。”
“我乃幽州赵家黑卫,奉赵侯爷之令前往徐州丹阳、接步家嫡系前往幽州避难。时间紧迫,还望步老爷即刻寻出最多十五名核心子弟、与我等极速撤出扬州。您可放心。”
“一路都有黑卫策应,安全无忧。”
“什么?!”
忍不住低呼一声,步封云与老妻覃氏对视一眼,满面喜悦。果真没看错人…
这贤婿赵枭做事,靠谱!
……
辰时天亮,徐州烽烟盖天。
彭城破败萧瑟,广陵风雨飘渺。
无尽的杀声怒吼,笼罩在这片汉地上空。夹杂血腥味的狂风不断横扫黄土大地,卷起无数尘沙乱舞、使这冰冷的冬日更加萧索。
高大坚固的彭城,已被淋漓鲜血染成一座红城。城头城壁,沾黏着残肢断臂等各种模糊的血肉组织,看起万分骇人。那被不规则巨大石弹砸出的残沟断壑、密布的龟裂纹路…
甚至令人怀疑这座坚城,会不会在下一刻支离破碎。彭城保卫战,用惨烈来形容已经不显贴切。用人间炼狱,才能道出些许真实。
第一缕阳光挥洒在城头,陈到抹了把脸上残挂的血浆。滑腻腻的,怪恶心。
此刻,魁梧战将心中没有丝毫恶心感,甚至在汹涌澎湃的困意冲刷下,他连绝望都感受不到了。陈到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一直战斗在一线,剑都砍断了好几把…
与军士不同,他作为主将必须一直盯着。彭城高大易守,在完全堵死四面城门后,只需守卫住城墙便可拒敌于城下。故此,陈到将麾下甲士分为六大联队,一队五千人。
两队守城,两队预备,两队歇息。如此妥善轮换,可使军士不会过于乏累。
但军士可轮换,主将却不可替代。
陈到一直亲临一线指挥作战,早已是精疲力竭。此刻,再次击退联军又一轮总攻夜袭,他之精力已被彻底榨干。尽管意志不屈,可还是有些站不稳,一个趔趄竟差点摔倒…
“将军!!”
站于陈到身后的副将斐元绍眼疾手快,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帅。他满面痛心、扶着陈到就朝亲兵大吼道:“快送陈帅去歇息!”
“是!”
一干浑身染血的亲兵闻言,当即分出两名最为健壮的。那两个亲兵挽起袖子,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揽住黑铠战将,就要撤去。
“咳,等等…”
陈到并没有抗拒,他也深知这种状态无法指挥士兵。反而若是在交战时累倒,还会大大挫伤到军心。故此,他也放下了固执之念。
斐元绍虽然差他很多,但勉勉强强还是有些军事素养的。此刻大多布置他已安排妥当,交给斐元绍指挥几个时辰,问题也不大。
“斐将军,我交代你三点。”
强撑着不断坠下的眼皮,陈到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目,直勾勾的望着银甲副将。
“陈帅请讲,末将定当从之!!”
斐元绍站正立直,满脸严肃。
跟随陈到这些年,他早已被陈到崇高的人格魅力所折服。陈到是他的主将,亦是他的偶像。对其之令,斐元绍必将绝对服从。
“第一,控制好箭矢用量,我们的羽箭不多了。本将观察过,按现在这个速度激射下去,最多再过两日,我们就濒临无箭可用。”
“我已安排轮换休息之军士、以及全城百姓共同造箭,但制造速度远远比不上使用速度。斐将军切记,不可随意、泛滥用箭。”
说着,陈到颤颤巍巍举起右手、伸出食指中指并拢道:“第二,以我观来,将军要重防南面城墙。南面的攻袭是韩馥冀州军负责,冀州军战力乃联军最高,且那名副将…”
“那名副将张郃,不是一般人。”
话落,陈到双目一眯,看向斐元绍、十分认真的开口:“你一定要小心此将!”
“南面城墙…张郃?”
“好的,请陈帅放心!”
斐元绍没有丝毫托大,实际上全军上下再自大的人,经历了这三日血战,也再不敢托大。若不是拒高大坚城而守,他们早就全军覆没了。这些联军战力不低,且数量太多…
尽管守方占据地利,可这三天下来,战死者已超八千,剩下的两万二千人亦是人人带伤。要不是赵枭完善军制、他们不缺医师…
战死者,怕就要达到半数了。
彭城,就像一台冰冷无情的绞肉机,不断吞噬着攻守双方士兵的性命。
“第三点,你要…”
……
已时,天已彻亮。
彭城之上,旌旗飘扬。
“赵”字黑红大旗矗立于城头顶端,顺风滚滚舞动。诸侯大旗之侧,绣有“陈”字之黑面帅旗已经撤下,替换为“斐”字红面将旗。
此刻,距联军上一轮夜袭失败、全军撤退不过半个时辰。可又一轮的全新攻势,已然酝酿完成。彭城绞肉机,再次疯狂运转起来。
四面城墙,被无数的敌军包围。
于千丈之外,密密麻麻的扛梯兵卒哼哟着战歌、双目飙闪着无穷斗志,极速朝城池冲来。在扛梯兵卒之中,还有许多攻城车正在缓缓前行,虽然城门早就碎裂,但攻城车…
攻城车上设置的厚重尖锤,能碎开堵住入城甬道的顽石。虽需要很长时间,但联军每次都会推上此车,迫使守方分兵为通道填石。
“呜呼呜呼,何以破城。”
“呜呼呜呼,唯有神箭!”
在简单响亮的口号中,联军大阵忽然张开。四万余轻装弓箭手登时显现出身影,他们迈着齐整的步子缓缓朝城池压来。每走一步,弓箭手们就举弓高呼一声,威势很足。
“呜呼呜呼,何以破城。”
“呜呼呜呼,唯有飞石!”
雄壮之音突起,继弓手出阵后,大开的联军阵列又推出五六百台投石机。每台石机侧边簇拥八名石师,这些石师都是专业人才。两名风向兵进行校准,四个力士负责绞索…
还有两位算者,计算抛射轨道。
在这个年代,石机就是力量!
五百台石机同时抛射,毁天灭地!那一块块人头大小的不规则硬石齐飞,可以轻而易举砸裂坚固程度一般的城墙。遇寻常小城,就窝在阵中砸个两天,城墙都会崩裂催垮…
此军中重器可谓战略武器,唯一的劣处就是携带不便,故而鲜见于战场。
但每次出现,都能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