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氏侍寝了,这样的小事,似在后宫只溅起了一点小浪花,随即就淹没无声。
然而,对于芈月来说,却迫使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身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对孟昭氏同样问题。
她相信芈姝并不愿意她来争宠,可是从那日秦王将黄歇留下的玉箫带给她时表现出来的异样,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当初决定进宫时的草率与天真。
当时,她只是想为黄歇报仇,当时,她并没有想过更远以后的事,乃至于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凭个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证据,也不能为黄歇报仇,这一切操纵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还想庇护魏夫人,她就无法报仇。
那么,再继续呆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想,她不如离开吧。
她逃离了楚宫,不是为了陷入另一个后宫的。想起向氏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再走上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必须离开。
想到这儿,她站了起来,她想,她要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仪。
此时张仪的府第,又换了一个,因为,他又升官了。
芈月打量着张仪的新居处,此时的张仪居室整洁,整个人再不是当日那种科头跣足,钻在竹简里爬不出来的样子了。
如今他身边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会如此不修边幅。
芈月见了面便戏谑道:“恭喜张子,好些日子不见,张子又是得了谁的馈赠,如今起居举止,都更上层楼了。”
张仪笑了笑,挥退侍人,单刀直入问道:“季芈寻我,必是有事?”
芈月笑了笑,道:“你猜!”
张仪道:“我猜猜看,王后怀孕,必要安排媵侍,季芈不是想进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芈月点头道:“不错,我想出宫。”
张仪道:“为何要出宫?”
芈月坐下来道:“我离开楚国,原是为了逃出泥潭,结果却将自己陷入另一团泥潭。后宫的触蛮之争,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样也是非死即伤。如今阿姊已经怀孕,孟昭氏作为媵女已经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说得对,我以前说我入宫却不服侍大王这种事是掩耳盗铃,既为媵女,有些事只怕轮到头上来就身不由已了,还不如及早逃开。”
张仪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他一伸手,从旁边的柜中取下一个木匣,递给芈月道:“你的东西,我早就备下了,这里有三份地契,一份是在秦都咸阳,一份是在魏都大梁,最后一份在齐都临淄。你选定一个地方,等你出宫以后,我再赠你奴仆百名、一千金备用,如何?”
芈月一怔,她没有想到,张仪早就想得这么周全,这么慷慨,她并不推辞,她欠张仪的,张仪欠她的,并不需要计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里知道就行。当下接过木匣打开,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谢张子。”
张仪问:“你定于何处?”
芈月道:“魏都大梁。”
张仪一怔,击案大笑:“善。”秦有芈姝、齐有芈姮,楚有威后,她既然要避开这些人,自然就不可长居这些地方。当她离开宫庭的时候,魏人便不会再成为她的敌人,魏都大梁,反而成为她最好的栖居之地。何况从大梁到周都洛阳亦是极近,在洛阳观察天下,则是更好的选择。
芈月微笑:“张子如此慷慨,可是哪里发财了?”
张仪道:“你也猜猜看?”
芈月道:“猜不出来。”
张仪道:“往我们都熟悉的地方。”
芈月吃惊地道:“楚国?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儿你可是满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骗了那个。”
张仪道:“哎,当初我张仪是无名游士,自然是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国使臣,就算回去,他们也得将我奉若上宾啊。”
芈月道:“你去做什么了?”
张仪道:“劝楚国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啊。”
芈月吃惊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这么容易听从别人的人,况且齐楚联盟已久,又是联姻。纵然秦人娶了芈姝,但终不能与齐国的芈姮在齐国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齐政啊。
张仪道:“自然,我说大秦会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当场就答应了,还怕与齐国断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骂齐君。”
芈月抚额道:“那六百里地呢?”
张仪道:“大王给了我一块封地,我给它取了个地名叫六百里。”
芈月道:“那块地有多大?”
张仪笑咪咪地伸出手来比划道:“六里。”
芈月扶着头觉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会发疯的。”
张仪得意地道:“不怕他发疯,就怕他不发疯。他要发疯,会就乱来,他要乱来,就会死得更惨。”
芈月忍不住问:“张仪,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仪表情忽然凝住,长叹一声道:“为什么?”他忽然伸手打开一张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张列国的地图道:“季芈,你来看。”芈月探头,看着地图,张仪道:“你看到没有,这地图上的国家,在周天子时代,曾经有三千诸侯,自平王东迁以后,大国并吞小国,封臣瓜分大国,甚至臣下夺国篡位。到三家分晋之时,只剩得二十余家诸侯,势力最强者,为秦楚韩赵魏燕齐七家。此后这国与国之间的形势,看似疆域时时在变,但大国对峙之势却仍然僵持不变,已经一百余年。”
芈月看着地图半晌,才说道:“那现在是不是又到了变的时候。”
张仪击案道:“不错,周天子之制,是维持封建之制不变,而在当今之世已经完全不合时宜。所以自三四十年前,列国纷纷变法,其中李悝于魏国变法、吴起于楚国变法、申不害于韩国变法、邹忌于齐国变法,你可知这些变法,结果如何?”
芈月低声道:“都没有成功。”
张仪道:“为何不成?”
芈月道:“屈子曾经说过,变法害宗族之权,侵封臣之利,因此变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协退缩了。”
张仪一拍桌子道:“就连秦国的商君之法,也差点人亡法消,列国之中,继任之君无不废新法,复旧法。可只有当今的秦王,杀商君,却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着狂热的光芒道:“你知道这意昧着什么?”
芈月隐隐有所感觉,不由地问:“意味着什么?”
张仪道:“意味着只有秦国才有可能成为破局之国,改变这天下的运势。”
芈月忍不住道:“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张仪握住芈月的手道:“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让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芈月抽离了自己的手,看着张仪仿佛陷入了某种狂乱中,兴奋地走来走去。
张仪道:“所以我张仪,要做这个推动之人,要成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芈月道:“大秦最后会走向何处?”
张仪道:“不知道,也许如长虹贯日,一气呵成冲天直上,让这个天下为之改变。也许撞得粉身碎骨,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化为尘灰。但是,大丈夫生则惊天动地,死则轰轰烈烈,绝不可无声无息过此一世。我张仪,要借秦国的风帆,若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则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他近乎颠狂地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直视着芈月道:“季芈,你不应该走的,此时此刻你能够在秦国,这是上天赐给你的机会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弃。”
芈月看着他的神情,仿佛自己也受到了莫名的影响似的,竟似乎也要与他一起狂热,一起欲投身这种撼动天下,改变历史的行动之中。
她收敛了心神,只站了起来,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只是,我只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这样的江山争霸,非我所能。”
张仪也不说话,只看着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为你能走,便能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