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院内,芈月正为魏冉讲解着秦诗,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简,在竹刻着的秦篆边用笔写下对应的楚篆来,两种文字对应看着,以便早早会学秦字的写法。
芈月先是教会了魏冉用秦语念了几遍,问道:“这首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魏冉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道:“知道,讲的是殉葬。”
芈月又解释道:“这首诗讲的是秦穆公去世时,让子车氏三子,随穆公殉葬,此三个都是皆为百人之敌的壮士,就此殉葬,使得国人为他们惋惜,说若是能换回他们,一百个去赎他们一个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尽快学会秦语,所以芈月便将原来学《诗》的顺序转换,开始先教秦风系列,自己先开始学秦语,写秦国小字,与魏冉教学,亦是尽量用雅言和秦语,楚语反而只是作为辅助的解释。
魏冉听了后,想了想,不解地问:“既然国人惋惜,穆公为何要让他们殉葬?”
芈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后,常以妻妾、爱宠、护卫等殉葬。子车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欢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黄泉,仍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护卫和追随。”
她说完,便因今日的功课已毕,便低头收拾竹简等物,却不晓得魏冉忽然沉默下来。忽然间,魏冉说了一句话:“阿姊,娘亲她是不是殉葬了?”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一颤,竹简落地发出连串的脆响,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那远去的记忆又一次活生生地再浮现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让她的心头的疮疤又似被揭露开了,心里痛得简直无法站稳,她抚住心口,微稳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脸转身严厉地问魏冉道:“谁告诉你这话的?说?”
魏冉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芈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简威胁道:“说,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魏冉见她如此,反则更倔强了,竟是一声不吭。
芈月扬了扬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蹲下,将竹简拍在他的腿上,竹简相扣,发出一声脆响来,芈月知道自己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继续问:“你说,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魏冉却倔强地不再说了。
芈月大急,手中的竹简一下下打在魏冉腿上,一边打一边喝问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她每一下打下去,都指望魏冉能够听话地妥协了,不想魏冉虽然被打得皱眉缩脸,但却仍然是咬着牙,含着泪不说话。
芈月放下竹简,气得哆嗦道:“你站着,我去找荆条来。”说着便真的转身进屋找了荆条出来,见魏冉仍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芈月将荆条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响,威胁着道:“你说不说,不说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头,还是不说。
芈月气极了,手中荆条当真朝着魏冉抽了下去,但见魏冉整个人痛得一哆嗦,芈月手都软了,荆条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来:“你这样子,是要活活气死阿姊吗?”
魏冉看到芈月哭了,也慌起来,扑到芈月的怀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别哭……”
芈月抓住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话?”
魏冉支支唔唔了半边,终于说了实话:“就是那些女人,她们说,她们说我不是你弟弟,还说娘亲早就给先王殉葬了……阿姊,她们胡说,她们说得不是真的,对不对?”
芈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芈姝宫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气升上,令她只想杀人。这些侍女皆是楚威后的人,她们嫉妒她、轻贱她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话,去伤害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她紧紧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们胡说,她们说得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个娘亲所生的,骨血相连。这个世界上你我之外,还有在楚国的你哥哥子戎,我们三个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安抚着魏冉,魏冉的哭声渐渐停歇。
芈月站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屋中,拿了巾子给他拭净了小脸,魏冉却忽然又问道:“那娘是怎么死的?”
芈月浑身一颤道:“你、还记得娘吗?”
魏冉点头,他吭吃吭吃地说着:“我记得,娘给我唱歌,娘整夜抱着我哄我睡觉……可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里了?别人都说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么死的?”
他当时毕竟年纪小,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当年向氏死后,他就被抱走,然后就在向寿身边长大,幼儿时的记忆虽已经模糊,然而午夜孤独地醒来,记忆中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曾经抱过他,给他唱过歌,亲着他、疼爱着他。芈戎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向氏共度的时光,那里因为同样也有一个母亲疼着他爱着他,让他把两份记忆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够得到的唯一温暖怀抱,他自然是记得牢牢的。虽然后来芈月常来看望他,甚至这一路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芈月轻抚着弟弟的小脸,真相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终究不能让他怀着猜疑,再去闯祸吧。她想了想,苦涩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强盗,闯进你们家原来住的草棚,杀死了娘亲,还有魏……你爹,那天刚好你发烧了,女葵抱着你去找医者,所以躲开了这一劫。”
魏冉怀着数年的疑惑,总以为可以得到解答,却不想只有这廖廖几句,他有些畏惧芈月,本不敢再问了,可终究不甘心,还是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阿姊是大王的女儿,我家里这么穷?”
芈月一怔,看着魏冉的小脸,问:“你心存这个疑惑是不是已经很久了?”魏冉低下了头,芈月道:“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不跟我说?”
魏冉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拉着芈月袖子看着她,满怀依恋和恐惧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说得这一句,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疑惑、恐惧和忧心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尽泄而出。
芈月心情沉重地抱住了魏冉,轻轻地劝道:“小冉,别哭,阿姊是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冉,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姊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