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不比前面十来年,这几年就算打仗,也很少有消息传到大家耳中,人云亦云各种说法多了,可信的也就少了。
真的打仗了吗?
领兵的真的是平民出身吗?
你又要提从前那个姓穆的?欸,不可说不可说……
这似乎正合了某些把控朝堂的世家的意。
这下,让剑兰更坚定了心中的揣测——奸贼在朝堂。
通敌叛国之背后,必有世家高位者暗中把持,若想揪出这蠹虫,需得抽丝剥茧,徐徐图之。
没关系,她剑兰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铢施两较的春神缩回了触角,生机不曾给冠城带来丝毫绿意,幸存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觅得了些许久违的暖意,却散不去心头弥漫的伤痛。
初春的塞外狂风呼啸,席卷的沙砾盘旋高飞,裹挟着两年来未尽的嘶鸣在冠城上空肆虐横行,仿佛是那些惨死在河尔图勒手下的乡亲们和战死封沙滩的大利士兵们离去前最后的哭号。
只是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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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万大军留下两万作为冠城守军,其余的依规收拾行囊回到毗邻雍京的肃州铁雪大营。
雍京深居大利国土内陆,从地理上看几乎正好处在中央,肃州在雍京以东,呈半圆弧状兜住京城,铁雪大营就在肃州南部,距离雍京不过百十公里。
除去边防守军,其余大部分的兵马都安置在此,如同一头安稳镇定的狮子,端坐在雍京天子近旁,沉默地守卫着这片土地,也方便随时向边境进发,不让边塞露出任何缺口。
这座铁雪大营正是叛国逆贼穆卷柏当年一手创立的,他曾是平民的向往和信仰,世家的倚仗,先帝广而告之的异姓手足,大利八方边境坚实而沉稳的壁垒。
可惜时过境迁,人心易变。
先帝心慈,最终还是留下了铁雪大营,期盼着纵使世殊时异,这座军营和数十万士兵仍能固守初心。
但也只是说得好听,在这个世家善文不喜武的国家,铁雪大营中更多的是命贱的贫苦百姓百般无奈下寻得的一条生路,能活着、有吃食便是恩赐,哪里奢求饷银?倘若跟随的将领有圣上的亲封,就像镇守东疆的公叔单大将军,他手下的兵自然也能分得些油水,除了正常军饷,每月还能领几两银钱。
跟着剑兰的兵当然没这份运气,剑兰没有册封,不是正儿八经的将领,连带着他们的队伍编制也徒有其名,算不得数的。倘若有一日朝廷清点士兵的军功履历,这些人这五年的一切都会是空白。
过去,他们默默无闻;如今,就更没如云烟,和他们如今的将领一样,无人知晓。
剑兰是在一个未破晓的清晨离开的。
那时军队还没有离开的动静,她只提前知会了赵太守和赵夫人,并未与其他人道别,带着五将和邬怀羲迎着曙光策马出了城。
赵夫人哭得泣不成声,赵太守也老泪纵横,两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对于冠城百姓来说,剑兰和这些士兵早已如同他们的至亲姊妹弟兄,难以割舍。
剑兰也十分不舍,只是眼下未尽事宜诸多,且前路渺茫漫漫,今后将行至何处皆为未知。更何况,战争结束,她就更应该隐姓埋名归去了。
来时匆匆无名,去时杳杳无迹。
像是担心自己狠不下心分别似的,剑兰猛夹马肚,纵马飞奔,待到回头时城门口的太守夫妇已与渺小的沙砾无异时,才缓下速度,深深地吐了一口郁在胸口的浊气。
由于失忆,剑兰对大多事情都没有特别真切的感受,就像浮萍无所依,心自飘摇,身无定处。她固然也像他人一般有喜怒哀乐,但同时也觉得虚幻飘渺,像个槛外旁观客。
此刻,她难得地感觉到心头酸涩,终于明白了为何诗人词客一脚踏入边塞,便能留下那般沉重的笔墨。她看着满地黄沙,听着春日里也不无萧瑟的风,切身体悟到何谓“处处无离别,尽是离别意。”
在冠城这种地方,既没有疏影横斜夜来春,也没有屏竹花落扫秋风,长久以来,它始终维持着单调的色彩,好像盘古开天地时将所有的吝啬都留在了此处,连四季都舍不得尽数洒下。不需要文人墨客费心劳神地给予一些朝气蓬勃的自然之物意象点缀,再赋予它们悲喜无常的别样情感,这里的飞沙走石,炽日寒夜,早已写尽了萧瑟与枯败。
但即便如此,冠城的人们仍神采奕奕地迎接每一个次日的朝阳,像蹒跚学步的稚儿,一步一步寻来自己无二的人生。
剑兰始终为他们顽强的生命力而感到震撼。这里不适合畜牧耕种,他们便能想出别的法子谋求生路——赵太守说,他们曾硬生生撬起封沙滩里一块蘑菇似的的岩石,运到中原,便成了价值连城的奇石景观,赚来的钱养活了冠城百姓好多年。
若不是战争,若不是那突如其来血腥的屠城,他们的生命原本更加灿烂夺目。
她想,这是冠城百姓留给她的、是如父如母的赵太守和赵夫人留给她的……自失忆以来,恍若新生的温暖记忆。
“将军,咱们去往何处?”邬怀羲问。
“不必再称呼我为将军,出门在外,叫我剑兰即可。”一拽缰绳,看着绵延不绝直至消失在尽头的官道,沉静的声音在空中闪过又转瞬弥散。
她说:“化州,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