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到阶梯中后段,林木深深,长空寂涩,偶有鸟雀惊啼。
她忽然有种,和他“携手并进共患难”的感觉。
仰头一看,叶子还没有掉光。
终于进到祖祠,祠堂里香火缭绕,一派肃穆。
孟无谙站在众多或大或小、刻着复杂字句的牌位面前,心里感到很平静,因为知道,这些,都是保护了一代又一代大魏子民的忠烈,心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她看着他们,只觉历史车轮滚滚碾过,或英骁,或鄙陋,所有人最终都会化为一粒浮尘。
所有人都是这样,
贺承霄在她身侧,默然不语。
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礼法婆子主持仪式。
只见礼法婆子手里提着一袋香灰,跳着祭舞在空中挥洒,彩色的香灰纷纷扬扬,象征着现世和幻世的模糊界限。
人们相信,逝去的亲人,会在幻世庇佑着现世的子孙。
然后喜婆在孟无谙和贺承霄的眉心点上福泥,贺承霄缓缓屈膝,跪在了软垫上。
孟无谙看着他高大的身子从自己身侧降了下去,怔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礼法婆子叠着十指,侍立一旁,凝声道:“依近规,公主祭夫祖,仪式可从简。”
这句话,是在征询公主的意见,若孟无谙不应声,仪式便从简。
无论何时,皇族意愿,永远是第一位。
孟无谙侧视贺承霄,见他神情庄重,凝视着最前方他父亲的牌位,却无任何授意,应当是尊重她的意见。
她知道,无论作何选择,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而她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孟无谙端直了身子,声音庄沉,不同寻常的那般轻巧,而终于带了几分公主的威严。
“不。”孟无谙道,“一切按规矩行事,不从简。”
贺承霄瞳孔微凝,似乎有点惊讶,然而面上还是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她敏锐地察觉到,从她最后三个字音落下之后的每一刻,祠堂周遭的氛围都在发生着变化。
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次次躬下身子、上香叩拜;无数只耳朵,在聆听着一声声“拜,起,兴”;更有无数个猎狗一般的鼻子,在贪婪地嗅着他们眼中的猎肉之息……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磕头磕得头晕脑涨之时,悠扬深清的歌声忽然在祠堂里回荡,这是他们大婚前夕,她亲自选的婚乐,这时候依照礼规仍应沿用,所以由歌娘在旁唱出来。
孟无谙听到,稍微清醒了些,心里默默地算着还要再磕几个头。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五……
还有……七十二还是七十五个头来着?
她正盘算着呢,忽然被贺承霄推了推肩膀,“行了,别拜了。”
哈?
孟无谙懵懵懂懂地,被他拉起来,一时腿软要摔倒,也被他扶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弯下腰,将她膝上的一根杂草抚去。
然后拍拍她的脊背,清声道:“走吧。”
他高大的身子负手走在前面,孟无谙后知后觉地跟上去,四处张望,发现除了他们,竟再没有其他人了,礼法婆子,喜婆,歌娘,侍女侍从都不见了。
“人呢?”
“我遣他们走了。”贺承霄走出祠堂,立于屋檐下,淡然道。
“什么时候?”
“刚刚。”
孟无谙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磕了那么多头,而是——“那那些老臣……这些侍从……眼线……我们不用防着点吗?”
其实她想表达的是:随他们上山的人中必然有朝中各派势力的眼线,都在看着他们祭祖,而这祭祖仪式,恰代表着贺家的名誉和贺承霄的威望,他没有家人扶持,势单力薄,也需要这仪式来做一些表面上的和心理上的支撑……这些,都不用管吗?提前遣散众人,难道不会引起非议吗?
可是她又顾及贺承霄的感受,不想提起他“没有家人”这个事实,所以话说得没头没尾,语无伦次。
然而贺承霄好像听懂了,知道她要说什么,十分自信而沉着道:“有你的那句话便够了。”
“什么话?”孟无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记得自己今天有说过什么“金句”啊。
“一切按规矩行事,不从简。”
同样的话,从贺承霄嘴里说出来,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孟无谙一时怔住,他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戏谑:“我没想到,你也会讲究规矩。”
什么嘛!她好心帮他,他竟然这样取笑她,她刚要反击,却听一声天雷炸响。
他的脸隐在骤然暗下来的天色里,孟无谙看着他的嘴巴在那时那刻嗡动,似乎说了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雷鸣过后,她问他。
他却并不回答她,只是背着手,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
孟无谙往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心道:得快点走,不然雨大了就回不去了。
“咱们快走吧。”她说着,自己先从屋檐下走出去。
来到院子里,发现身边没有贺承霄的身影,回头一看,他还在原地站着,背着手,默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走啊?”孟无谙疑惑道。
话音未落,头顶一滴豆大的凉意,她伸手摸了摸脑袋,手背上又是一滴雨星。
一颗又一颗雨点,冰雹一般砸下来。
孟无谙捂着头跑回屋檐下,身上沾了许多点冰凉的雨水,不由得瑟瑟发抖了一阵,听见贺承霄悠悠道:
“雨大了,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