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轻轻放下车帘,呼吸微促。她的确不是为了苏老而来,甚至不是为了《春秋繁露图》而来。
她是为了眼前人而来。
苏老有一句话误打误撞说对了,他的确不是谢酌。
他是今朝太子,萧煦。
也是明月楼那素未蒙面的短命未婚夫。
据史料所载,崇贞十年,太子和明氏婚约作废,但缘由不明。据明月楼考证,早至崇贞九年,本应‘奉皇命下江南,方离京数日’的萧煦就以谢酌的身份早早到了江南。而此时明氏的大公子明玠正在江南游学,在《江南古意》一文中提及‘家中幼妹自幼病弱,却极嗜学,再三央求不过,遂同往江南’。此后过了一年,萧煦回京,婚约作废。
明三小姐或许和太子在江南有过交集,才导致这桩板上钉钉的婚约突然作废。明月楼不敢托大,为了确保自己能顺利退亲,她提前数月来了江南,在得知‘谢酌’为《春秋繁露图》应下苏老投贴时恍然大悟。
这就是她的机会。
她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为萧煦准备一份退亲大礼。
明月楼微汗的指节攥紧了衣袖,她不顾瑶池的惊呼,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谢酌见状,微一挑眉。他朝明月楼略施一礼,温和地说:“谢某知《春秋繁露图》是小娘子心头好,夺人所好实非君子行径。可谢某家中有一长辈,身罹绝症,未知何时便撒手人寰,而《春秋繁露图》是他多年夙愿。如若小娘子肯割爱,谢某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一言道破明月楼的女子身份,明月楼非但不惊慌,反倒心下一哂。
这皇太子殿下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胡诹得这般没水平。不过心里再怎么发笑,明月楼面上却一丝不露。
她取过瑶池递来的卷轴,双手捧着,继而乖巧地一笑:“一片孝心,令人慨叹。”
谢酌收了手中梅花纸扇,朝明月楼郑重地行了一礼。他抬步时腰间环佩相鸣,玉色衬着沧浪,更显得人芝兰玉树。谢酌双手接过:“小娘子今日之恩,谢某无以为报。”
明月楼微微一笑,鼻尖掠过一阵酒气的醇香,仿若灞桥的烟柳拂面。秋风乍起,落叶如蝶振翅,打着旋儿追上谢酌的玉坠子。
明月楼骤然凝眸。
崇贞帝喜白玉,众皇子皆有一枚玉坠,上刻名讳以昭示身份。
明月楼却在看清玉坠上所刻之字的一瞬间愣在了原地,半晌后猛地抬头!
谢酌似有察觉,他微微侧身,躲开吹落的枯叶,利落地翻身上马。
“那么。”谢酌勒紧缰绳、马蹄换步,“就此别过了。”
那看似斯斯文文的少年人在马背上的背影却那么恣意飞扬,明月楼看着那身影,眉眼渐渐冷了下来。
那枚玉坠子上刻着“准”。
萧准,字鹤渊,五年前获封燕王,之藩江南。
明月楼呆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混乱。
怎么会是他?
鹤渊。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③。
远去的离人不曾回头望,青天碧色下,一只白鹤踏碎水波,乘着清流振翅凌天,追着马背上的身影,划出一道浅白的云影。
鹤唳声声,青川无极。
明月楼无声默念着,却见萧鹤渊骤然回头。
***
萧鹤渊懒洋洋地躺在太师椅上,将骗来的《春秋繁露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表情悠闲,哪里还有半分温润公子的影子。
燕王府的家将首领杨毅像个棒槌似的立在一旁,已然习惯了自家王爷这不着调的样子。
萧鹤渊看了半晌,眉眼逐渐沉下去:“这画…看着不大对。”
“这不是谢先生作的画吗?”杨毅眼神茫然。
萧鹤渊微一停顿,自顾自倒了杯茶,又捻了块儿糕点抛进嘴里,这才慢悠悠开口:“是他画的,不过本王总觉得哪不太对劲。”
杨将一头雾水:“哪不对劲?”
“啧。”萧鹤渊一脸挑剔,“这糕点真难吃。”他将茶盏推开,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杨毅以为说错了话,正要退出去,却听萧鹤渊懒洋洋道:“不合眼缘。”
杨毅:“…”
萧鹤渊随手摸了个画本子盖在脸上,打算就着稀薄的日光打个盹儿。头顶遮云蔽日的树冠落了满身碎影,院落里的木芙蓉开得正好,似锦如霞,占尽西风。
萧鹤渊闻着味儿,想起了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芙蓉如面柳如眉。
绛紫宝相花长裙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青丝里簪着的玲珑山茶花珠钗都不及她半分颜色。只唇色微青,眉目间也带着几分病气。
萧鹤渊揭掉面上的话本,阳光刺目。
“去找谢三叔,以本王的名义请他跑一趟。”萧鹤渊见杨毅满脸疑惑,皱眉道,“让谢三叔去看看住在映台山上的小丫头,那小丫头重疾在身,恐怕不日就要发作了。”
“映台山?”杨毅脱口而出,“那上面不是朝歌明氏的府邸吗,殿下什么时候和他们有接触了?”
萧鹤渊神情微敛,他支着下巴,喃喃道:“朝歌明氏…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明氏有个小姐体弱多病呢。”
“是啊。”杨毅想到什么,话头一转,“明氏的三小姐还和太子殿下有婚约呢。”
“皇兄?”
萧鹤渊若有所思:“本王明白了,那此事就不宜由燕王府出面了。本王再写封信告知皇兄,让他出面吧。”
“本王拿了她的画,还她一命,就算两清了。”
杨毅应声,突然又想起什么:“谢先生回来了,要殿下去呢。”
“不去。”萧鹤渊伸了个懒腰,“本王要去安置了。”
“殿下忘了先生说过的话了吗?”
萧鹤渊脚步不停:“他说了那么多句话,本王怎么记得住。”
“先生说让殿下潜心读书,不可贪玩废业。戒酒戒色,不可心性不稳,图逸废武。”
杨毅喋喋不休:“殿下……”
萧鹤渊终于忍无可忍,他抓起身侧的木椅,砸了过去:“你到底是谁的近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