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马车缓缓驶出京城时天光熹微,沉眠中的天子忽而从梦中惊醒,额角残存汗水,不住地喘息。
梦中的场景在他醒来后极速隐去,只留下支离破碎的片段:满天的红光,焦糊味和烟裹挟着灌入鼻腔,尚且年幼的他因为恐惧流下眼泪,脸颊因为火场的高温而感到疼痛。
寝宫内不点烛火,靠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照明。萧瑜安寝时,大部分夜明珠蒙上绢布隔绝光亮,只有床边亮着两星光芒。
守夜的太监听到动静也不敢贸然闯入,隔着门提心吊胆地询问天子是否安好。
萧瑜伸手摸到枕边玉佩,那赫然是半个切开的兔子形状。他于是松了一口气,才放心地回复太监不用人伺候。
太监屏息乖乖退下,四下又静了。
萧瑜举起半块玉,发觉它背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宋”字,和那天宋可唯说的分毫不差。
宋可唯苍白辩驳的景象尚且在眼前,或许是从未见过这个荣华富贵里养出来的贵女如此狼狈无助的模样,萧瑜竟然有一瞬间信了她的话。但那只是片刻,最终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若非那日宋可唯和许菲菲在争那块玉的归属,萧瑜根本不会在意。
甚至就连他给出的所谓的第三个选择,也是只是早有预谋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罢了。
他登基不过三日,争破了脑袋想把女儿送进宫的大臣们都已经或明或暗地动作起来,让他颇有些头疼。
和朝臣你来我往打了三个月太极已经是极限,至多拖过年关,若他再强撑着不松口,难保底下的人不会狗急跳墙,生出什么事端。
萧瑜已经尽力按照与许菲菲的约定,不会去碰那些女人。可无论如何,他没有办法阻止这些和世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人源源不断地被送进他的后宫。
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许菲菲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现在还给不了。
只因许菲菲没有显赫的出身,在后宫倾轧之下很难得以保全,他方才动了念头,想让本就千夫所指的宋可唯再担一个罪名。
说出那番话,也只是为了试探宋可唯是否足够好拿捏,可以为他去当替许菲菲受人攻讦的那块挡箭牌。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可唯自己放弃了这条生路,舍弃了后宫的锦衣玉食,非要随一群病殃殃的女人前往岭南受苦——
萧瑜摩挲着手中的玉,心想宋可唯说来也是他幼时的好友,没有在鸩杀萧烛后的第一时间杀了她这位嫂嫂,就已经是看在往日情分。
可惜,宋可唯不肯承他的恩。
谁料到,他去见宋可唯,还能意外看到她和许菲菲对峙的场景。柔弱娇憨多许菲菲目光冷淡地抬着下巴看人的样子和往日大相径庭,惊讶或多或少有一点,萧瑜却不是特别在意。
当年百花宴初见,他就已经知道许菲菲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单纯。
百花宴赏花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头,目的只在于给太子选妃。彼时还是担着七皇子名头却不为人所重视的萧瑜不过是顺带,再有才情的贵女也轮不到他来相看。
说是相看,但实则,男宾和女宾之间隔着屏风。
萧瑜根本没在场上看到自己明明年纪不小却还迟迟未娶的太子哥哥,不太感兴趣地远离了人群。
刚离开那群高谈阔论的公子哥们不过半刻,许菲菲就撞了过来,恰好看到他腰间的玉佩。
像是谈笑间不经意提及似的,许菲菲说真是凑巧,自己也有半块一样的。甚至从荷包取出另外半块给他看,可萧瑜并未看的太清楚,狂喜就夺走了他的神智。
此后,他再也没有从许菲菲那里听见过有关玉的只言片语。
二人相遇的时间有多刻意,这番言论又有多拙劣,萧瑜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可冥冥之中又好像有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做出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行为。
等他再度清醒时,他发现自己无法自拔地对许菲菲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那种感情大概被人们称之为“爱”。
爱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时时刻刻想念一个仅仅有一面之缘、甚至被自己怀疑心存不轨的女人吗?是面对她时加快的心跳,不自觉溢出汗水的手心吗?
这真的很像爱。
萧瑜无奈地想,纵使许菲菲对他或有欺瞒,可这些年一直陪伴着他的,的确是这个看上去不大聪明的姑娘。他和她之间,无论如何有这些年的情谊在。
他的心脏、大脑、身体,都在告诉他:萧瑜爱许菲菲。
在得到真正的爱之前,他对爱的认知已经被错误的概念所取代。也需还需要很久,他才能学会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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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队伍朝着千里之外的岭南行进。等到天光大亮时,根据外头的响动,宋可唯判断出应当已然出城。
发现糕点里藏了毒,萧烛吓得脸都白了,埋在宋可唯怀里不敢动。宋可唯本身也怕的要死,无暇安慰一个智力只有十岁的成年小孩,脸色只会比萧烛更难看,无意识地扯着他那头绸缎般光滑的头发。
萧烛被揪痛了,眼底泪汪汪,但不敢出声。
直到宋可唯发现手指上缠着几根头发,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她略有些疑惑地道:“你在棺材里躺了那么多天没洗头,为什么头发还这么干净啊?”
萧烛傻乎乎:“什么棺材?”
宋可唯又问了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蠢问题,只能归根于完美的纸片人无需解决生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