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后残阳如血,像极了北燕荒漠止沸流淌的岩浆,熔金般滴落,铸造龟裂戈壁,覆盖且延伸出龙鳞,埋葬沙底犹如心脏般鲜活跳动的、呼吸的白玉质地。
谢寄生歪着身子,手伸进搭在马脖子上的麻色褡裢,掏了又掏,一直摸索到布袋底部,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斜挂在马背上,仿佛随时会滑落下来。
但她没有,相反脸上表情还很轻松。
谢寄生眯着眼,在布袋鼓囊处随意一抓,悠悠直起背坐好,五指半握着递到宋泱面前。
摊开,是两颗荔枝。
湿漉漉的,还冒着寒气。
可她手上不算干净,指尖黏糊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果汁,宋泱定定看着,心里琢磨的却是这也忒纤细小巧了些,简直不像个男人。
直到谢寄生举得不耐烦了,两颗果子在掌心颠了又颠,宋泱才伸手接过。
果不其然,轻得没有分量,在他手中只如红宝石般大小,还盖不满一个掌心,宋泱无奈摇头,若是他亲自去掏,估计数量足足能翻上三倍。
“怎么的,还嫌少?”谢寄生幽幽道。
宋泱神色一收,后脚站直:“没有,本宫这是受宠若惊。”
“嗯哼,就算赔你衣服了。”
宋泱哑然失笑:“荔枝在你这是银两?”
谢寄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堂堂北燕太子,真不识货,一颗十两,有市无价。”
“好吧,那你给我了,回去怎么交代?”
“反正我姐也不稀罕,最后也还不是回到我肚子里?”谢寄生满不在乎,翘起的下巴比三日前瘦多了。
“陛下不怪你?”
“他啊,到底是我姐夫嘛。”谢寄生长而卷的睫毛扑闪,墨玉般的瞳仁透着一股灵气,像剥了壳的果子似的湿润,看得宋泱莫名口干舌燥。
“你回北燕?”
“是。”宋泱迎着夕阳,茶色双眸泛起金光。
“那我们要很久不见了。”谢寄生撅了噘嘴,扯着缰绳让开路,头一次在宋泱面前表现出知礼模样,“呃,多说无益,后路平安。”
平安吗?
宋泱低笑出声,谢驿使你还真是该嘴巧的时候嘴笨。
“记着我的好啊宋泱,回头小爷路过你们北燕,给顿饭吃。”谢寄生策马往前,擦过宋泱眼角的侧颜极其昳丽。
再听她软乎乎地嘟囔:“到时候我头上的疤消掉了,你可不能耍赖说不认识。”
宋泱蓦地笑了:“怎会。”
两人都没注意到时间,悄无声息漫延的暮色已胜过夕阳灿烂,暗淡的夜色天狗吞日般占了上风。
谢寄生与北燕众人对调方向,逆光望去连轮廓似玉般涌动着淡淡光泽,宋泱下意识摩挲了几下冰荔枝,掌珠似的来回盘了几圈,感受着那粗糙的表皮上的斑驳棱角,虽然有些扎手,却又更多的是在逞强,极力伪装内在的柔软。
和面前不肯袒露的人一样固执。
他又何尝不知,谢寄生突然对他突然绽放笑脸,好意施惠,是将他当做了万不得已的退路,将他身后的北燕当做可进可退的余地。
这小子,虽敛藏了锋爪利齿,但打骨子里就不肯吃亏。
谢寄生歪了歪头:“宋泱,你还走不走?堂堂一国储君,怎么婆婆妈妈的!”
宋泱突然想起她上次在谢府里也是这样直言他啰嗦,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他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吩咐左右:“阿瞻,收拾行囊上马。”
“殿下我们不是刚堆好篝——”书童懵了又懵。
“别废话。”宋泱跨上马匹,坐直后比谢寄生还高一头,“朝京新马蹄的样式很好看,但四只来自四个铺子,其间两个还是京郊庄子自产的,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说罢他挥下马鞭,风似的从她身边错马擦过,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羽毛似的,轻飘飘地在空气里打旋。
谢寄生整个人怔住。
刚才扬起的马蹄……他看见了,但自己和尤驿丞之间的扯皮,他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那时人根本都还没进朝京!
谢寄生错愕,漆黑的瞳孔猛然颤抖着收缩,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眼前倒带回那日驿站初见,宋泱微笑着搭讪,那不是满面和善,而是有预谋的,了然于胸。
强者求和,其心必异。
谢寄生抓着缰绳的手一松。
同一时刻,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
她孤身只影骑于马上,低垂眼帘,半晌后才从麻色褡裢内侧掏出一封密信,上面贴着朱笔批示的封条,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说实话,她一路上想撕开很多次了,即便大概能猜到内容。
皇帝铁定后悔放走了宋泱,传令各大城池关卡截捕,所以她方才才向宋泱道了句“后路平安”。
希望他排好的退路可行叭。
谢寄生眼里掠过冷意,捏了捏虎口强打起精神,重新把密信塞回褡裢。
“小黑鬼,原地歇会儿。”她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地,身上铃铛叮叮当当磕碰在一起,发出的每声脆响都格外明晰。
她顺手拔了根狗尾草,擦都没擦就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坐到无主篝火前,拨了拨枯枝干叶,见没有丝毫复燃的势头,变戏法似的摸出两块打火石,点燃。
冲天火光亮起的刹那,被横扫的风带着席卷旷野,肆无忌惮地像一轮明日,比头顶的圆月亮还要灿烂夺目。
谢寄生盘腿屈膝,慵懒地单手支颐,看着原上大火眸光幽幽,还带着股疯劲儿。
烧啊,快烧!
诸如大戏迭入高潮,食君禄的悬楼自缢,忠君事曝尸荒野,报君恩的株连九族,庙宇祠堂坍塌,良田屋舍倾颓,烧的越惨烈越热闹,越绝望越荣旺!
小黑鬼在躲火,而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贴近,眼睛睁大,而后被烤得发酸。
夜风向东。
今夜朝京皇宫,势必灯火连天人心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