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痛快地下了三天,如今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檐下,风拂銮铃,仿若促成了一段美妙的琴音。浑然天成的乐律,配上最华贵的宫殿,世间绝无仅有。
“这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萧月狐睁开眼,视线移向龙图案后端坐的女子。
薛银砾身着荷花芙蓉纹饰的襦裙,脸上戴着桃粉色的面纱。
虽然已过七年,京城和宫里几乎没有人记得她这个侯府千金,但她还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真实的容貌。
现在的她,只是来自苍州宣平县的一个民间女子,郑莺。
面纱下,她的脸上泛出一层薄红的润泽,略施粉黛后,雌雄莫辨的英气几近消散,转而是一种内敛的柔媚,隐隐能看出大家闺秀的影子。
“微臣戴罪立功,无需赏赐。”
薛银砾脊背平直,身上已然看不出经受过酷刑的痕迹。
珠宝,金银,宫殿,膏粱锦绣,这些都不是薛银砾想要的。
她只需要通过此次的事,与萧月狐做一次割裂,获取出宫的机会。
薛银砾以多年来研习天象的经验,知晓旱情不久后就会结束,一场足以拯救民间的甘霖也会在近期来临。
虽然她不能算出具体下雨的时日,但她给萧月狐出了个主意,那就是每日都举办祭祀,直至求来这场甘霖。
好在经过七天的祭祀,总算等来了这场雨。
这之后,舆论的发展也超出了她的预想,百姓们成功将这场雨和宫中大张旗鼓的祭祀联系在了一起,再加上朝中文官写的文章添油加醋一番,对萧月狐的风评也改善了不少。
薛银砾住进清凉殿养伤,让宫中产生了一些说法。
听启明和长庚说,现在宫里的人更加认定,她是萧月狐在青楼乐坊私养的女人,因此才只能终日遮面见不得人。
“银砾……”
萧月狐坐起身,身后的青玉紫珠宫灯照出他晃动的影子。
“请陛下叫臣,郑莺。”
再听到这个称呼,薛银砾已然不再激动,她的语气平静又疏离。
自从两人再次相见,萧月狐只在外人面前叫过她郑莺,私下里似乎十分抗拒叫她的名字。然而在屏退周围人后,他还是经常在不经意间,叫回从前的名字。
“只有朕和你两个人了,还要这样吗?”
那声音有些微颤,随着门外的风铃晃动一起撞在了薛银砾的心上。
“陛下何必非要说破呢。”薛银砾稳了稳呼吸,转头看向窗外淅沥沥的小雨。
“你还在怪朕吗?”萧月狐抬起浓密的睫羽,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向薛银砾。
薛银砾心一颤,在侯府出事前,两人吵架,萧月狐想尽办法哄她的时候,说的便是这句话。每当看到那双清澈温情的眼睛,她就忍不住忘却争吵,原谅了他。
她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萧月狐再念起旧情,她都不会动摇了。
然而再次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就好像有一颗石子,荡漾了她平静的心潭。
“朕,是想救你。”萧月狐继续说道,浓睫低垂,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阴暗气场缓缓褪去,露出几乎恳求的语气,“魏悯以你的性命要挟,让朕烧毁和你的婚约。听说你跌下山崖后,朕立刻派人去找。这么多年来,朕坚信你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一开始,朕并没有想到钦天监新任的灵台郎是你……让你受苦了。”
薛银砾站起身,背后仗刑的伤口一经拉扯,火辣辣的疼,如同萧月狐这番话在她心上的拉扯。
这么多年过去,她得到了萧月狐的道歉和解释。
只可惜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微臣……明日就搬出宫。”
她看着颤抖而神魂恍惚的萧月狐,毅然转身向殿外走去。
“别走!”
萧月狐从榻上起身,冲过去拽住了薛银砾的衣袖。
宽松的肩袖滑落,半抹肩绽露在萧月狐眼前,除了在刑部的伤口,还有许多斑驳而陈旧的伤痕,狠狠地刺进他的眼里。
“陛下是否觉得,我只是为了替自己报仇?”
薛银砾脱去外面的披肩,只剩下抹胸的长裙,和肩颈上大片遍布伤痕的肌肤。这是她七年前死里逃生后留在她身上的,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一切的痕迹。
她望着萧月狐怔然的神情,冷漠地说道:
“薛府上下一百多条命,苍州几万百姓饿死街头,还有天下亿万苍生。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祸。”
自重逢以来,萧月狐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缠绕着纱布的右手迟疑在空中,他已然没有了当时在狱中,敢于将薛银砾涌入怀里的冲动。
他明白任何的触碰,都会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的伤痕,任何的语言,也只是苍白。
他何不顾及天下苍生,然而此刻,他的心里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银砾,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
薛银砾闭上眼,发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再是两人温存的时光,而是薛府陷入一片火海时,萧月狐将婚书扔入火里,转身离开她的背影。
随之一同印刻在她记忆里的,是害她父母死去的仇人——魏悯那得意的笑容。
此时此地,在旁边的皇后寝宫中,魏悯的女儿魏心莲正住在那里。
薛银砾只留给萧月狐一个决绝的眼神。
“你的银砾,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