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忍住蠢蠢欲抱的冲动,解开腰侧水壶嘬了口热茶,唇边呼出袅袅白雾。复憨憨挠挠头,轻扯嘴角虚笑道:“这不是急着接主子回去嘛,夫子留下的课业待我回去就能搞定,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您吗?主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小子相信定然能百战百胜攻克一切难题。”
“嗤,油嘴滑舌,还不快些上轿。”
“哎哎,好!主子等等我,这缰绳竟是结了霜解不下来……”
坐上约定好的轿子,一人驾车一人端坐内里摇摇晃晃出去了。出巷东行十里路,入了京城大道不过须臾,忽闻一阵马蹄震地之声。
只见,一里之外一人驾马迎曦光踏残雪驰来。
谈秋意目光一棱,厉声道:“阿尧,将车停下。”
“啊?外头这般冷,主子你确定要下去吗?”
“莫要多言,你只管做。”
阿尧怀揣着满腔疑惑没敢再说话,立即应下,他将马车悄悄停在京道旁又一处冷巷中,自个儿率先下了马。他扒在朱色砖墙上,偷偷摸摸窥探着越来越近的人。直觉告诉他,主子又有计划了。
枣红骏马上方之人,一身玄色绣金衣裳,肩上系着两枚章扣,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仍旧端坐在马车之上的谈秋意羽睫轻垂,遮住晦暗眸色。前世两人交集虽不算多,可谈秋意知道他最常穿得应当还是月白二色。倒是个重量级人物,比她会藏拙多了,就是不知结局如何。
少年郎见状忍不住悄悄朝马车方向问道:“主子,这人是谁呀?瞧着好是矜贵!”
谈秋意露出这三天以来首次真切笑容,语气却带了丝古怪道:“先帝废太子……当朝安绛王。”
倒吸一口冷气,少年郎为自己头次见识到这般大人物感到震惊,又为自家主子话中之意感到错愕不已。不禁想到,这样的人,竟然还是个废太子吗?那何许人也才能当上那九五之尊?
谈秋意解开肩上御寒的大氅,伸手将身上粗布麻衣撕裂,复从小手炉中取出灰烬歪七横八抹在面上。她在阿尧震惊不已的面色下,跳出马车疾驰出巷,一头朝那枣红骏马撞过去。
在两相将斥前的瞬间,骏马被男人刹那控住蹄肘,双蹄凌空硬生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叫谈秋意仅感受到鼻尖处堪堪掠过阵冷风,这故意制造出来的危机便被对方翻手间轻而易举解决。
“啊——”她作极度恐慌惊怕的模样,双手撑在身后狼狈跌倒在地,痛得面部扭曲。
男人如玉面庞覆霜盖雪,淡然说道:“三两白银又六百七二文铜钱。”
此话一出反倒叫谈秋意愣住,她打定主意是要讹上对方,从而乘机混入他府上谋个差职,好叫日后行动方便。未曾想他说出口的话既不是道歉亦不是斥责,而是这番莫名其妙之言。
“四百五十八步。”他高坐马上终于回转冷眸俯视她,寒潭视线直直盯上她,语气沉沉道:“非穷困潦倒之人,亦非孱弱等闲之辈。”
如今一对视,两世加起来,谈秋意才算看清,原来这安绎王荀诩的眼睛才是五官中生得最好看的地方。仿若工笔画描就,长而密的眼睫之下含着一汪深潭。如此一双眼睛,与他冷白肤色对比,便更显画师技艺之精湛。
只是……她亦是顿悟过来,安绛王荀诩话中含义是什么了。三两白银又六百七二文铜钱是她腰侧囊袋里全部身家,四百五十八步是言她从冷巷过来的步伐数量。着装打扮既与所带财物匹配不上,又与脚程功夫相矛盾,故而她这是暴露了。
冷冽双眸目不斜视,仿佛进不得丝毫身外之物,满身气质若冷松又如文墨,温冷矛盾交织。荀诩冷眼瞧了她一下,不再多说,驾马绕过她卷着冷风驰远。
谈秋意一时间默默无言,矗立在汴华城京道上,良久从失策懊恼中回过神来,笑叹前世是走了眼,未曾识得他竟然还有这般本领。不过也不能全然怪自己,前世她未有大理寺这一行,自然更是遑论京道拦马这一意外。既如此,那接下来就更是有趣了。
她让阿尧继续载着她送至将军府附近,而后如同出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翻了进去。
谈秋意有个秘密,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三日。
棒槌三声敲,噩梦凉若刀。初醒之时已然隔世,烈火硝烟、刀光剑影、残肢飞血……盘亘脑海经久不散。她曾拖着万箭穿过的残破身子,跪倒在粉色雪泥中向她的一兵一卒无尽忏悔。粮草断绝,援兵不至,亲信背叛,尊上猜忌……桩桩件件,置她于死地。
一夕回到十年前,在极致惊恨过去后,激烈情绪悄埋心底。
两日之前,谈府来信送至她所住的别郊乡野,说是到了当初约定好的时日让她回来。父亲谈徊佐天子统万兵,一朝不慎旧疾复发,于三年前战死沙场。想来倒是巧得很,父女二人竟是一样的死法。
十年为将到头来究竟又得到了什么?利用,猜忌,最后恨不得她死在关外?既然如此,她偏不要如了这些人的愿,京城和边关,这一次她选京城。
回到偏院,谈秋意用药水抹尽面上的伪装,再用锦帕慢条斯理擦拭干净,换了身贴身衣衫。她掩了掩右腕处的素雅广袖,遮住关节处流出的一滴血珠,眸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于刹那间又回归沉寂,兼带了丝病弱疲态。
前世经历等会就要复演了罢。
果不其然,须臾,院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嚷嚷:“谈秋意呢?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