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是,我这就将她尸首毁灭。”
“处理干净些。”
“喏。”
偏院内还有浮珊在等她归去,她们约定好的两个半时辰,已被耽搁去其二,望她不必担心。
“嘎吱嘎吱……”
车轮趟过崎岖不堪的雪道,发出刺耳难听之声。雪化后道路泥泞,羊肠雪道忽而上高,忽而下低,驾马车夫不得不谨慎放缓速度,以防翻车,伤了里面的贵人。
“停下,通关文牒奉上!”
雪帽高戴犹嫌不过,其上再覆蓑笠,车夫仰头观了眼落雪,口中一边碎碎念着“冻死了”,一边翻出路引独自下了车马,双手持物交付过去。
城门吏裹得似头雪熊,冻僵双手揣在两袖中,神情警惕:“还请车内之人掀帘,让我等再细查一番。”
一只未戴任何金玉的皓腕从素帘内伸了出来,纤指比羊脂玉都要来得通透。车帘被轻轻掀开,趿着精致绣鞋的女子端坐在狭小马车之内,微微抬眸迎上曦光。一张未施脂粉的脸素面朝天,如墨青丝半披,眉宇间似有勃勃英气,又似杂糅了出水芙蓉般清丽冷艳。
然则仅是一面,女子就迅速放下了帘布,捂紧了手中暖意充盈的小手炉。
如此,倒是叫方才生了不耐烦之意的门吏微怔。
“秋意,怎么了?”
落后于谈秋意一步的是宁晃,他从后面一辆马车之上下来,将通关文牒交给了门吏。他们二人及两位车夫,晃晃悠悠行了近一周才到此地,这一路深切体会到了南北气温之差异,通往沧州之路有多艰险。
至于安绛王荀诩,并未同两人一道,已是率先到达了沧州主城。
眼下情形不必谈秋意细说,宁晃便已经明白过来了。他大刀阔马一脚踩在马车木辕上,掏出长荣帝特赐的龙纹令牌,目光张狂,“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朝廷重臣也敢质疑?”
“大人原谅。”门吏苦恼不已,解释间呼出口的尽是阵阵白雾,“近半月以来,车价上涨严重,往日四百文钱一日,如今已涨至八百文。但凡能出入主城门的皆是些富商大贾,寻常百姓们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一周前,大人们亦是知晓的,咱们沧州官商互相勾结盈私。因此,几日以来,我们这些轮流值守城门的小吏万万不敢再掉以轻心,尤其是能坐得上马车之人。”
谈秋意忽而隔着车马问道:“请问主城内眼下怎么样了?”
城门吏搓搓冻僵的面颊,叹口气道:“实在……一言难尽。我们并非初次遇上大雪,自是懂得雪积数尺有碍通行,首要做的便是吆喝家家户户自扫门前雪,将主要干道疏通。可最为关键的开放粮仓一事,受刺史……王怀玄等贪官胁扣,原本应是广设粥铺也未办到……”
宁晃听到这,沾了层霜的浓黑宽眉不爽皱起,“诺大一沧州,你们就无人有胆量上京,去禀报当今圣上这一事?”
“冤枉啊,是上头那些高官们在打压啊……他们互相包庇,狼狈为奸,一口咬定雪灾未有大家想的严重。他们甚至还下了铁令,凡有异心上京夸大其实者,邻舍间互相监查,检举者有赏金。若是有跑到半路被逮到的,不是灭门就是将之抓进牢狱,严刑拷打……”
“什么腌臜废物玩意儿,比老子心还黑!”宁晃现身为宁国公不假,可他仍旧未改掉原先的说话习惯,“为官失职、不仁,老子都没这么敢残害老百姓,还以为,以为那个终归会暴露的说法叫什么来着,水落石出?”
门吏悄咪咪猜上一嘴:“原形毕露?真相大白?”
“纸包不住火。”
“哎对!正是这个意思,知我者莫秋意也!”宁晃仰头拍掌大笑,一不小心吞了口落雪,霎时透心凉意袭来,连连猛咳。
兴许是他生得高大魁梧,总之谈秋意就没怎么见着他冻得瑟瑟发抖,亦或是肢体僵硬不能动的模样。
待真正入了主城,他们才知晓,所谓三言两语完全不能概括沧州惨状。
街上积雪除之又盖,漫过门楣。在一些隐秘的犄角旮旯内,厚雪中露出些冻僵了的尸体,他们至死也没有件厚裳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结了寒冰,使之成为座座冰雕。
官兵同先前那城门吏一般,裹得密不透风,两两结队往返抬走道边冻死骨。
州官弃民,城中部分显贵人家,亦或寺庙道观,只好自发组织起来,施粥赈灾安抚流民。然则终究是杯水车薪,无以根治。
谈秋意此次任安抚使,同宁晃奉命来此地处理灾况,任务不可谓不艰巨,且亦算是远赴他州。
沧州主城唤做舒城,城主白筵自荐府院,供他们入住。
南方多喜细水楼台,而北方则是多四合院,按中轴布局,讲究对称美学。庭院中心处原是些观赏绿植,现已是霜结冰凝,覆盖满身,成了株株雪松。
“王爷好——”
谈秋意正观察着,耳边响起白府下人恭敬之声。
荀诩从覆雪回廊处走来,貂裘披身,外罩上褆衣,他所行的每一步,皆是叫人惊叹,明月光辉不可比拟。
他闻着开门声,朝院外两人遥望而去,视线落在了一人身上。
那人独手捧着腊梅惊枝暖炉,长而密的羽睫扑闪着霜雪,抬眸看他间,搅乱了冰河世纪中的第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