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大景的皇城里，一场薄雪从三更飘到清晨。
拾翠殿中幽幽寒气浸人，暖炉里两块碎碳渣半死不活地烧着。
懿龄缩在被子里，把脚下一个早已凉透的汤婆子踢出被窝，汤婆子滚到床下。
侍女文杏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把汤婆子捡起来，低声道：“殿下醒了？现在刚过卯初，殿下可要再睡会儿？”
懿龄这才睁开眼睛，手撑着床坐起来，却忽然摸到一个木匣子。
那是母亲的遗物。
昨日尚宫局女官赵典言①传话过来，宗正寺②终于替懿龄上了请封折子。
按照规矩，大景公主在十五岁及笄前只有闺名。及笄后，需由主管天子宗族属籍的宗正寺上书，皇帝为公主挑选封号下旨册封，并赐封地、府邸。再由礼部主持册封礼，还要备齐公主府一应属官、婢仆，一整套流程下来，才算是加封完成。③
萧懿龄五月就满了十五岁。依照惯例，这折子本该是及笄之前就递上去的，之后按例行册封礼，并赐婚，出宫别住。
可懿龄生母早逝，她在圣人跟前也不得宠，这请封折子竟一拖就是大半年。眼瞧着下个月就是过年，年末本就事多，礼部忙不过来，册封礼怕是又得拖到年后了。
父亲子女不算多，只有三子两女。但他政事繁忙，一年到头也想不起她几回，太后更是常年幽居不问俗事。
自从五岁那年母亲去世，懿龄便一直独住拾翠殿。
爹不疼娘不爱，她在宫里就成了个透明人。这拾翠殿里的事，宫人们向来是拖着办，夏天无冰，冬日少炭，那些稀奇物什更是轮不到拾翠殿过眼，这些懿龄早已习惯，只是不愿求人，也不喜同这些下人多费口舌。
她只盼着册封后，出宫建府，看看外面的世界。
有了这样的念头，懿龄半年前就偷偷花银子，买通了尚宫局里消息灵通的女官，帮自己注意着。
昨日刚得了信儿，甚至来不及关心赐婚对象，懿龄就命两个贴身侍女文碧、文杏张罗收拾东西。
“赐婚？一个失恃无宠的公主还能赐婚给谁呢？不过是哪个父亲当大官的纨绔罢了。到时我只管回自己的公主府住就是。”懿龄想着。
虽然在拾翠殿住了十来年，但懿龄可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些寻常衣饰，便只有几箱子书册竹简。
大景朝历代都重视教育，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要从很小就开始读书。
原本皇子公主们都要去设于文晖阁的学堂上学，由当朝重臣、翰林大儒教导。
但不知从何时起，公主们大多更愿意在自己的宫殿里，由女官教导。而当一部分权威做出了选择，就会有更多的人跟从，慢慢地，这种选择就会成为惯例和唯一的选项。
但懿龄却并没有跟从惯例。
她从四岁起便同皇子们一起，每日去文晖阁上学，每旬休一，风雨无阻。
这是懿龄出生那年，母亲惠妃向父亲求来的“恩旨”。
母亲过世后，懿龄大病一场，病愈后一个月都按规矩足不出户为母守孝。
本以为没了母亲，自己再也回不去文晖阁了。心中彷徨之时，却突然来了一个紫宸殿的内侍，告诉她，若是还想读书，就自己回去上学。
懿龄跪在灵堂中，听着内侍的话。
她看向母亲的灵位，心想，嬷嬷说的没错：父亲虽然在母亲过世后就没再见过自己，也不曾过问母亲的丧仪，但他心里必定还是想着母亲，想着她的。
听说母亲年轻时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听说当初母亲也是很得圣宠的，听说……
懿龄穿着寝衣，披着被子坐在床边，一边看着文碧指挥小宫女们搬书箱子，一边发呆，思绪不觉又飘到了记忆中渐渐模糊的母亲身上。
“啊！”
文碧的叫声惊醒了懿龄。是侍女们挪动箱子时不注意，将柜子上的另一个小箱子碰掉了下来，刚好砸中了文碧的肩膀。
懿龄忙上前查看，嘱咐文碧先下去擦药，注意力却被地上一个小盒子吸引。
那是一只精美的紫檀嵌螺钿牡丹图方盒，她将盒子拾起，发现里面是一打简单线订的笔记。
懿龄的书很多，却从未见过此物。
又去查看砸了文碧的那个箱子。
箱子里只是一些寻常衣料，箱盖却有些特别，左右两个角落有两个小小的，像是用匕首划出来的图案，左边是太阳，右边是一弯新月。
这才想起以前照顾她的嬷嬷说过，母亲的私物上都刻有日月纹样。
这是母亲留下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懿龄将侍女们都遣出去，一个人小心翻阅起来。
看了几页，懿龄才明白这不是普通的笔记手札，而是母亲的“日记”。
懿龄研读了很久才看明白。
不知是为了保密还是什么，这日记书写的方式十分奇怪，是将笺纸横过来，从左到右横向书写，很多字还少了笔画，以致读起来有些吃力。
而这一本，虽说叫做日记，却只有前面几日仔细记了每日发生的事。
后面也记了许多，但都是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有时大半个月才写上一篇，有时夹一朵干花，附上一个“香”字，就算记过了。
懿龄倚在床边慢慢翻看着。
日记中的女子完全不像她模糊记忆中淑柔沉静的母亲，而是一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少女，措辞风趣又散漫大胆。
懿龄从未见过这样有趣的人。直到不知不觉睡着，她手里还拿着那叠母亲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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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和元年，十月十七
刚来的几个月一直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运动员，兢兢业业勤奋刻苦练了十八年长跑，临上场比赛前却突然叫我去表演艺术体操。
不过最近想到可以写写日记，把每天的事情都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