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俭上前,对陈阿细所说的几处伤口都仔细查看了一番。半晌,他才对燕砺锋说,“燕大人,这头骨上的几处伤口都是陈年旧伤,根据牙齿磨损,亦能判断出死者年龄在二十四岁上下。这与陈阿细的证言都能符合,这颗头骨,正是陈阿宽!”
陈阿细用力昂着头,挺着胸,没有半分瑟缩。一如祝良夕第一次见她一般,这个姑娘展现出惊人的坚韧与倔强,像是一颗破土而出的野草,不肯弯折。
“既然陈阿细和刘俭的证言都说这颗头骨是陈阿宽的,看来,说谎的就是周知县了。”燕砺锋慢慢转过身,两眼如鹰隼般盯住了周成海的脸,“敢欺瞒朝廷命官,看来周知县也清楚,陈阿宽一个大活人,为何头骨会出现在你关南县衙的花盆里了。”
周成海出乎人意料地没有露出惊惶神色。他依旧站着,直视燕砺锋,“燕大人,下官不知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本使此行,是奉陛下之令调查陈阿宽失踪一案,从始至终,皆是如此。”燕砺锋声音不大,语气不重,字字句句却格外清晰,“现在,本使找到了真凶,可以结案了。”
周成海突然诡异一笑,“我已经告诉大人凶手是谁了。”
燕砺锋盯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目光不移,周成海也毫不示弱。许久,燕砺锋神情猛地一松,笑意盈盈,侧过身,“周成海,你今天来的急,可有注意到这堂上的异常?”
被他这一打岔,周成海愣住了。
燕砺锋又好意地提醒他,“你看那面鸣冤鼓,还在吗?”
闻言,周成海全身如被霹雳劈中一般,猛地一震。随即,他整个身体瘫软下去,几乎不能支撑,燕砺锋冷眼旁观,他便一下子跌落到地上,面色惨白。
围观百姓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只见周成海突然泄了气,又纷纷提起兴趣,停了讨论看着。堂上安静下来,无人再说话,刑司众官员和贺骁等人见状,便明白,周成海的防线终于被击溃了。
周成海此人的心理异常强大,故而在云霆营时,众人共同制定了不少计划——首先拿出什么证据,其次该说什么,若周成海不认罪又该说什么,都是所有人讨论数天研究好的。鸣冤鼓作为一项关键证据,燕砺锋刻意在办案中忽略了其存在,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在周成海心上添一根压垮他的稻草。
所幸,奏效了。
“来人,将罪臣周成海押送云霆营,不日上京受审!”燕砺锋扬声道,声音清亮又有力。四周士兵立刻将周成海架了起来,一路拖了出去,围观百姓不敢阻拦,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来。
燕砺锋在心中也默默松了一口气——这倒霉差事,终于到头了。
事实查明,尘埃落定,众人也是时候离开关南县衙了。大家的神情都轻松起来,之后的事情自有何坤来处理,不必他们费心,这折腾了一整天,终于能回云霆营好好休息了。
正当众人准备出县衙时,门口一阵喧闹,人群乱糟糟地堵住了路。
“又怎么了?”燕砺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下连案子都查明了,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堵住县衙大门的人不像是普通百姓,一个个身材壮实目光警惕,更像是打手。祝良夕粗略一看,这帮人少说也有数十个,手中甚至还有农具和棍棒,应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云霆营士兵立刻上前驱散,然而这群人不为所动,丝毫不让。士兵虽然勇武,但也不敢与百姓起激烈冲突,驱散不动,只能两相僵持。一时之间,局面更加混乱凝滞,这横生枝节,倒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燕大人,得罪了。”
燕砺锋目光一紧,“周延寿?”
周延寿的脸色依然泛白,但此刻神情多了几分狠辣,反而显得阴鸷。他被人搀扶着,拄着一根拐杖,站在燕砺锋对面,尽管身材矮小肥胖,居然还有几分岳峙渊渟的气势。
“你想干什么?”燕砺锋的脸上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玩笑意味,变得异常严肃。
“京城有京城的法律,关南县也有关南县的规矩,”周延寿沉声道,“为了一个陈阿宽,燕大人就要将我们一县的知县抓去问罪,这是什么道理?”
燕砺锋先是觉得震惊,继而便觉得荒谬好笑,“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不明白?”
“老头子我虽然没出过关南县,但也是读过书的,先祖开国时说得明明白白,刑不上大夫,怎么到了燕大人这里就敢将知县问罪?”周延寿振振有词,“正巧刑司的大人也在这里,老头子我倒要问问,官员贵人的命,和平头百姓的命,是一样的吗?”
刑司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这似乎是一个浅显的道理,然而西梁数百年下来,从来没有将平民的命与贵族的命平等地放在天平上。平民杀人,便要以命抵命,贵族杀人,只消几两银子赔偿了即可——这是西梁上下奉行了几百年的心照不宣的规矩,贵人乐在其中,百姓也习以为常。
纵使是在西京,天子脚下,亦是如此。此番前来关南县的刑司众人都是办了几十年案子的老手,见过类似的案例不计其数,自然明白,周延寿所言才是大梁最真实的样子。
“周成海是关南县的知县,陈阿宽是关南县的百姓,”燕砺锋开口,声音平静没有起伏,“俗话说,知县便是这一地的父母官,既是父母官,便该对百姓如亲子般呵护。可周成海做了什么?大家可有人见过父母将孩子谋杀后又将其分尸,将头颅藏在花盆中的?如此恶行罔顾人伦,令人发指,你却妄图以位阶之别来混淆,当真是居心叵测!”
祝良夕不由得在心中为燕砺锋赞了一声。周延寿能拿出先祖的话来压他们,这她是没想到的,无论认可或不认可,都是掉入了这老东西的圈套。燕砺锋能跳脱出来,另寻角度反驳,倒也不失机敏。
“燕大人这话倒也没错,为官者如为人父母,从朝堂到乡野,都该如此。”周延寿说着,向燕砺锋走了几步,歪着头,露出脖子来,“那草民就问问,若是燕大人此时一刀将我砍了,将来陛下判罪,也能让燕大人一命抵一命吗?”
“荒唐!”燕砺锋不为所动,斥道,“本使是来断案的,要你的命做什么?你若配合查案,本使便不追究你这般举动,若仍要顽抗,休怪本使按律缉拿!”
周延寿冷笑一声,“燕大人,莫说缉拿,你就在此地将老头子我一刀砍了!要是陛下能让你一命抵一命,那周知县你们尽管押去,老夫在阴间也绝无二话。可若是你安然无恙,关南县这么多父老乡亲可都是见证,你必须把周知县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你!”燕砺锋被气得语结。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刁民。纵使家族回护,也该有个限度,周延寿明知周成海杀人分尸,怎么还有脸在这里强词夺理?
“周延寿!”此时贺骁也走上前来,怒道,“最后一次警告你,现在带着你们周家的人,立刻离开!你若还敢阻挠办案,休怪我们云霆营不顾及乡邻情面!”
周延寿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周成海被一众士兵押着,身体有些哆嗦,看着这一幕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睛死死盯着周延寿,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周延寿身后的人们也纷纷叫嚷起来,“放了周知县!不要诬陷好人!”
那些人一看就是周家豢养的家丁和打手,此时前呼后拥地起着哄,倒是把周围的百姓吓得不敢言语。燕砺锋粗略一看,这围住县衙的周家人少说也得有一百多个,如果要硬闯,怕是得闹出人命来。贺骁的太阳穴也是在突突地跳,朝廷命官被一帮乡人堵在衙门进出不得,这事要是传到西京去,当真是要出大问题的。
出是已经出不去了。燕砺锋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低声问贺骁,“消息传出去了吗?”
贺骁点点头,“刚刚就已经派人出去报信了。”
周家众人愈发闹得沸反盈天,看架势,是非逼着燕砺锋要将周成海当场释放不可。陈阿细有些胆怯,默默站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前面,在燕砺锋身边站定,“大人,我有问题要问周成海。”
燕砺锋一怔,随即点头,“去吧。”
陈阿细走到周成海面前,此时周成海被人押着,还比她低了一头。她声音很低,直直看着周成海,“周知县,是你杀了我哥哥吗?”
周成海眼睛一抬,眼中有些无谓,“对。”
在陈阿细面前,他居然承认得很干脆,两人对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四周的人也都能听到。陈阿细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哥哥从未得罪过你,为什么?”
周成海闭上眼,笑了一下,看着陈阿细的神情多了些许居高临下,正如他以往那样傲慢,“因为陈阿宽只要活着,就在碍我的眼,我不想再看见他,我要让他从关南县消失。”
他的话显现出了些作案的端倪,燕砺锋和祝良夕等人听到了,也纷纷转过身去听。周成海并不在意这些,就那样笑着看陈阿细,仿佛已经身处绝境,却依然怡然自得。
陈阿细的喉头动了一下,像是再次鼓起勇气,“我哥哥,帮助乡亲们修路,修桥,修屋子,甚至帮助衙门抓盗匪,擒野兽,衙门做的他都在做,衙门不做的他也在做,我哥哥这么多年来不知帮你做了多少事情,我们兄妹两个从未向你讨要过什么奖赏,为何你反而要害我哥哥的性命?”
陈阿细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骨血中挤出来,背负着莫大的痛与怨。她没有哭,语气甚至还很冷静,但众人都看得出,她压抑着巨大的悲恸,不惜下一刻就将周成海食肉寝皮。
周成海脸上的笑消失了。许久,他目光凉薄地看着陈阿细,淡淡道,“你觉得,你们兄妹很伟大,是吗?”
他冷嗤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当年察举知县,就应该让陈阿宽当选?不用否认,你是这么想的,门外那些人们也是这么想的。对,陈阿宽是个好人,或者说他简直是个圣人,我活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逆来顺受以德报怨,好似全县的人都是他亲爹娘一样,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桥坏了,我说得先向州里汇报请求拨款,一来一去最多十几天,哎哟你哥哥等不了,说乡亲们每天都要过河一天都等不了,自己扛着木头麻绳连夜修补好了······多好的人呐,我简直要羞愧死了。”
话虽这么说,但周成海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停了停,他又接着道,“山上闹匪患,我说要向云霆营接洽,让他们出兵剿灭才最为稳妥。陈大圣人又等不了了,说山匪闹得老百姓不敢去打柴,家里已经生不出火了。他一个人,追着一个小喽啰追了六天,硬是追到人家的大本营里,单枪匹马拿把柴刀就敢去砍匪首的脖子。要不是我带着云霆营赶到,他早就烂成泥了,结果呢?下山的时候,他陈阿宽被百姓们前簇后拥的,可真是个大英雄,他有没有想过,要不是我带人去接应,他哪里有命享受那份待遇?”
周成海说了很多,似乎心中压抑许久,今天才终于释放,“他是英雄,衬得我是个胆小鬼,他是圣人,衬得我是个小人。他没当上知县,心中不甘吧?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将我衬得一文不值,让这么多老百姓看我就像看一个废物。他不是知县,胜似知县,我斗不过他,也比不过他,因为我有脑子,我不是个傻子。”
周成海笑了,目光向那个装着头骨的盒子一瞥,“不过我也很仁慈。你看,你哥哥不是很牵挂百姓吗?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埋在花盆里,放在县衙的大堂上,每一个过来找我伸冤的乡亲,他都能看到。我还剥了他的皮,做成鸣冤鼓······哈哈哈哈哈,他用自己的皮肉来为百姓伸冤,会不会很有成就感?”
他笑声渐大,直至疯狂,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他在这公堂上永远伺候着他的百姓,永世,不得解脱。”
看着周成海大笑的样子,祝良夕只觉得自己后背有些发凉。当官当不出政绩固然平庸,被别人抢了风头也当然窝囊,然而,这就能是他杀人分尸的理由吗?
周成海这么多年来自以为压抑的委屈,来源不是关南县的国计民生,而是他一个人的名利与私心。
陈阿细静静地看着周成海,待他笑声停了,才平静开口,“我哥哥死了也快有一年了,这一年里,你做出什么让百姓称赞的事了吗?”
周成海的表情僵住了。
“你嫉妒我哥哥有名望,有人缘,那么他死了,这些名望与人缘就归你了吗?”陈阿细继续道,“你嫉妒我哥哥,嫉妒到杀了他,可莫非他死了,他的东西就能变成你的吗?是你自己无能,自私,跟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即使我哥哥从这世上消失,这也不会改变。即使你杀一百个陈阿宽,你也不会变成陈阿宽那样的人。”
陈阿细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有些怜悯,“周成海,人在做,天在看。你滥杀无辜,作恶多端,最后得到的只能是朝廷对你的严惩罢了。”
她向县衙外闹腾的人群看了一眼,“就算你垂死挣扎,也没有用。”
周成海的脸色渐渐发青,仿佛陈阿细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痛点。他直直瞪着陈阿细,嘴唇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嗫嚅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高亢的一声,“闲杂人等,速速撤退!”
百姓们纷纷回头,这一下,众人都被吓了一跳——黑压压的士兵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一个个披甲执锐,杀气凛凛。那阵仗简直要在此地掀起一场血战,令人望之生畏,不由得便往边上瑟缩。
又一声响起,“摄政王驾到——”
燕砺锋和祝良夕对视一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