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羌州的前一天,燕砺锋去见了顾辞。
顾辞来到云霆营的几天中一直深居简出,基本上只有燕骜能见到他,其他士兵虽然好奇,但都无缘一睹传说中的摄政王的真容。燕砺锋心中明白,他请求顾辞来坐镇,终究还是办事不力,而顾辞当真来了,便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如今案子顺利结了,哪怕他扯下这张脸皮,也必须当面好好谢一谢顾辞的。
柯虔一直守在顾辞所居住的房间门口,见燕砺锋求见,便进去通传。不多时,他走出来,对燕砺锋使了个眼色,“王爷召你进去。”
燕砺锋悄悄问道,“王爷心情怎么样?”
柯虔皱着眉摇了摇头,“看不出来,你进去仔细说话。”
燕砺锋心中有些没底,不过还是迈步走进房间。这本就是云霆营用来接待朝廷文官的一间山间小筑,虽布置没有多么的精致,但十分清雅,不乏闲情逸趣。顾辞坐在案边,正烹着一壶茶,红泥小炉上传来咕嘟咕嘟的水声,热气也氤氲开来。
燕砺锋站了片刻,才讪笑地开口,“王爷果然好情致,这茶,应该是上泉州进贡的商山银毫吧?”
“鼻子挺灵。”顾辞没有看他,将手边茶具一一摆好,“本王这次走的匆忙,就带了一小包出来,你倒有口福,这茶,连你堂叔都没喝上。”
燕砺锋听得出来顾辞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径自坐到顾辞对面,“我堂叔那个大老粗,喝茶如牛饮水,这商山银毫给了他就太浪费了,还得是我和王爷慢慢细品才好。”
说着,他在手上垫了块帕子,握住茶炉,“不劳王爷动手,我来我来。”
顾辞没有与他争,看他这幅样子,只是笑了一下。他看向门外,扬声道,“阿虔,不必守着了,出去走走吧。”
“是。”柯虔在门外应道。
燕砺锋将滚烫的茶水沥了几遍,才炼出清亮汤色,倒进茶碗里。顾辞看着琥珀色的茶汤,语气清淡,“这一行,你应该长了不少见识吧?”
“如果说领略人心险恶也算见识的话,那我的确受益匪浅。”燕砺锋一笑,“话说回来,我还得多谢王爷来捧场,要不然那天周家那个势头,非闹出人命来不可。”
“不必谢我,我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来的。”顾辞抿了一口茶水,眉眼温和,“我只是担心燕骜当真与陈阿宽之死有关,祝良夕一旦揪住不放,怕是他就难逃此劫。我亲自来,便能压制住祝良夕,让燕骜全身而退,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堂叔说了,王爷这份人情,他记下了。”燕砺锋了然,压低声音。
“当然了,让我前来,也有陛下的意思。”顾辞温温柔柔地一笑,“不谋而合,倒也方便。”
“陛下?”燕砺锋瞪大眼睛,又压低声音,“我只知陛下亲自过问此案,没想到竟重视如此?”
“不然呢?你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值得本王亲自从西京过来一趟?”顾辞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此事涉及云霆营,陛下本来就十分重视,尽管后来你们传信证明案子与云霆营无关,不过民心浮动在所难免,总要有个人过来安抚百姓。更何况,这是陛下亲政后遇到的第一桩案子,她想做到尽善尽美,本王也得表明态度,这一趟,是无论如何都得走的。”
燕砺锋一口将茶水饮尽,一时没有说话。如果是顾辞自己决定要来,事情反倒简单,可若是赵宝琮示意顾辞来的······那,恐怕就有些说法了。
许久,燕砺锋才斟酌着开口,“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顾辞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陛下没说,是我揣测的。自从安证道被流放以后,朝中总有些人背后说陛下不爱惜老臣,即使陛下纳了安涟作侍君,也止不住这些口舌。这次陈阿宽失踪案,虽然只是个小案子,但涉及云霆营,也不容得掉以轻心。陛下一心想靠这个案子证明能力,日思夜想,时时问询,恨不得亲自来羌州——”
他看着燕砺锋,无奈一笑,“我这时,不就该主动请缨了吗?”
燕砺锋了然一笑,随即又神秘道,“王爷时时刻刻伴随君侧,察言观色,果然辛苦。只是······陛下好像一夜之间,变化也太大了······”
顾辞笑意不变,目光中却有警示,“燕十七,岂敢议论天子?”
燕砺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得了吧,这是云霆营,我燕家的地盘,谁敢把话传到陛下耳朵里去?我是觉得,陛下之前那么爱玩的一个人,从来没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我纨绔是为了应付我爹,她糊涂是真的糊涂。这怎么······自打她亲政以后,好似一夜之间开了窍一般?该不会之前都是······装聋作哑吧?”
说着,他离顾辞又近了些,“尤其是祝良夕,要不是这次来关南县,我还不知道陛下身边藏了这样一位高手。你可不知道那女人,力气大得连十个男人都比不过,一把重剑使得举重若轻,一看就是起码练了十几年内功的人。可祝良夕自打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就跟着她了,这么多年,竟是连谁都没有看出来底细······细想一想,如何不令人不寒而栗?”
燕砺锋说的不无道理,顾辞若不是前世亲眼看到赵宝琮无力回天,也多半要怀疑赵宝琮是不是韬光养晦。但事实上他明白,赵宝琮的变化基本上可以归咎为重生,亲政之前,她是真真正正的没心没肺。
但,她身边的祝良夕,的确是一个疑点。按说有如此高手,就算是前世的赵宝琮,也不该置之不顾啊?
“那你可有从祝良夕身上看出什么端倪?”顾辞又问。
“此前在西京我与她交道不多,原本以为她只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官罢了,现在看来,她的性子绝非在西京表现出来的那样。”燕砺锋细细思索着,“祝良夕应该是中原人,来到西梁之前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番,极有阅历,也十分有主见。她对万事都看得不重,仿佛游戏人间一般,但遇到细枝末节,又异常敏锐,她在西梁这么多年,应该只是为了陛下,但她与陛下之间究竟有什么际遇,便看不出来了。她的功夫也十分奇特,我对中原各个门派的功夫都了解一些皮毛,却都分析不出她这一身武功的来路,非要说的话······她的轻功,似乎有点青冥山的特点。”
“是吗?”顾辞闻言,有了些兴趣。
他师出青冥山,在回到西梁之前,足足在青冥山学了十年的武功。他一身武艺皆是在青冥山所学,如果祝良夕的轻功与他师出同门,那他必然能看出迹象。
“王爷,难不成祝良夕还是你师妹?”燕砺锋有些好奇又有些揶揄,问道。
顾辞摇摇头,“祝良夕比我小不过几岁,又在西梁已待了近十年,时间合不上。再说,青冥山所有同门的名字我都叫得上来,从来没见过她。”
“既然你这师兄都没见过,那她应该就不是青冥山出身了。”燕砺锋点点头。
“除此之外,我对祝良夕便没有多少了解了,这个人神秘的很,云山雾罩,捉摸不透。”燕砺锋仔细想了一番,把自己对祝良夕的所有认识都说给了顾辞。
顾辞没有应声,只是拿起茶盏,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半晌,他才说,“那你对祝良夕,有兴趣吗?”
燕砺锋被他问得一愣,“什么兴趣?”
“别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顾辞没有理会他,“你对她观察如此细致,敢说没有兴趣?”
燕砺锋哭笑不得,“王爷,天地良心,我观察这些都是为了现在说给你听的。那女人比老虎都凶悍,我现在被她看一眼都后背发凉,还兴趣······我要命!”
顾辞淡淡一笑,不言不语。
前世燕砺锋与祝良夕相遇于偶然,两人意趣相投,很快便互通了心意。只不过,那时他有意从赵宝琮手里夺取皇权,便也让燕砺锋刻意对祝良夕宠溺一些,以套取更多赵宝琮的思想和决定。燕砺锋对祝良夕不能说没有真心,但为了追随他,为了燕家的后世荣华,还是在真心中掺杂了不少阴谋与私心。而直到他起兵逼宫的那天,祝良夕、林焕和赵宝琮三人被困在乾元殿里,祝良夕便自告奋勇去擒他。当她一路厮杀深入叛军后方时,看到的就是燕砺锋与他沆瀣一气。
最终,燕砺锋将祝良夕引入暗室,派出数百名高手以车轮战消耗祝良夕的体力。祝良夕再是武功高强,终究是肉体凡胎,力竭之后,在燕砺锋的授意下,祝良夕被乱箭射杀。
其实有没有兴趣又怎样呢?燕砺锋骨子里的冷血,也不会因为区区兴趣就炽热起来。
“王爷,你说陛下专门让祝良夕这么个高人这次和我一起来羌州,会不会也给她布置了什么任务?”燕砺锋小心问道,“陛下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顾辞被他的话打断了回忆。他抬眼一看,“看出什么?”
“看出我其实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燕砺锋用手撑着下巴,“说不定陛下火眼金睛,看出我实际上是个心怀天下的可造之材,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老爹都没发现的我的内在,被陛下发现了呢?”
顾辞不由得发笑,“不无可能,陛下现在专心政事,兴许的确有识人之能呢?”
说罢,他敛下眉目,心思又一转。论起前世的祝良夕之死,赵宝琮比他更要痛彻心扉,而如今她得以重生,又岂会重蹈覆辙?按道理讲,赵宝琮该让祝良夕远离燕砺锋都来不及,又为何要特意安排他们两人一起来羌州查案呢?
琮儿······琮儿······这一世的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那你觉得,祝良夕有没有从你身上看出什么?”许久,顾辞才顺着他的话问道。
“其实······”燕砺锋为难地皱着脸,“她好像,挺不把我当回事的。按说我这次查案也算是运筹帷幄了吧?肯定和在西京的时候不一样吧?可她······好像也没对我的变化有多么惊讶的样子,反而是我被她的真面目给震惊到了。我也说不明白,就像,她早就把我看透了一样。”
这就对了,顾辞心中想道。赵宝琮重生之后,多半会和祝良夕坦言上一世的事情,祝良夕若知晓了自己和燕砺锋的恩恩怨怨,当然会对燕砺锋了如指掌,还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已经和燕帅说好,明天就启程回京。”顾辞换了个话题,“你们在此地若还有未完之事,迟些走也无妨,我还需尽快回禀陛下,就不等你们了。”
“好,”燕砺锋点头,又问,“那周成海呢?这个人是由你带回西京审问,还是我把他带回去?”
“我带吧。”顾辞果断道,“周家虽然只是地方小族,但却与京官有关联,此事的水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我亲自过问,省得出差错。”
“至于吗?”燕砺锋半信半疑地一笑,“不就是水利司那个总堪舆郑治吗?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估计就是偶然间与周家结下些交情,被周延寿搬出来唬人罢了,你堂堂摄政王还用得着顾忌那么个小官?”
“我在京中查了郑治,没有那么简单,”顾辞的脸色凝重下来,“他背后的关系既不是顾家,也不是燕家,他在朝中为官七年,也没有和我们两家有太多的来往。”
燕砺锋一愣,“这······除了安证道,朝廷里还有这般清流呢?”
“他背后不是没有人,只不过,不是我们两家的人。”顾辞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