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台上,白雪茫茫,云烟袅袅,如梦似幻,缥缥缈缈,却又透着股苍茫端庄之感,似是已历尽了浮云之离散,山河之迢递。
凤铭负手立于高台之上,一脸肃穆地望着不远处被银光簇拥的涅槃台,腰间挂着那载了魂魄的翎羽。少顷,她缓缓抬起缠有赤色流光的双臂,将雄厚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朝涅槃炉送去。同时,一双闪着灼灼火光的巨大凤翼自她身后幻化成形,沉沉暮光于瞬息之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明耀火光。
下一瞬,一根红羽自凤翼上脱落,并被回旋的灵力流送向了涅槃炉。
红羽并非自然脱落,而是凤铭自己拔的——要想帮墨离重聚魂魄,须启动聚魂阵法,而要想启动阵法,必须祭上一根凤羽或一片龙鳞。
凤羽龙鳞皆有收集魂魄之用,亦有为凡人重聚魂魄之能。具体聚魄步骤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先将涅槃炉预热,再把灵力送入炉中,然后将凤羽或龙鳞置入灵力流中。如此,便可启动聚魂阵法。启动完阵法后,只须将事先收集好的散魂放入阵中,即可大功告成。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她祭上一根凤羽,阵法便能开始了,墨离便能活过来了。
想到他复活在望,她不禁微感宽慰。
只是…事实上翎羽里哪有什么亟待聚集的散魂,只有一个光明正大观察了她一天一夜却没被她察觉的神魂。
此刻那只神魂正蹙眉望着凤铭身后的巨翼,既觉得可笑又感到心疼。可笑的是她竟真的一傻傻到底,心疼的亦是她竟一傻傻到底。但好在,他马上就能恢复自由了。待凤铭将翎羽置入涅槃炉后,他的魂便可摆脱翎羽的束缚,并回到本体中。届时…
届时他一定要让她知道,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红羽这边落入涅槃炉,炉子顶部那边便升起了一团银色烟雾——那是阵法启动的标志。凤铭见状,嘴角不由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面上还露出了期许之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然而,下一刻,炉顶那团标志着阵法开始的银色烟雾却突然黯淡了下去,似是被周围渐浓的暮色给吞噬了,又似是被过境的冷风给吹散了。
笼罩在涅槃池上方的银辉也一同黯淡了下去,犹如群星陨落。
凤铭微微一怔,眼底的期待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困惑。
她不明白那些银光为什么突然就灭了。明明每一个步骤她都是按指示做的,照理说涅槃炉现在应该银光大作、灵气缭绕,阵法现在应该已被成功启动。可事实却截然相反,银光泯灭了,阵法夭折了。
云澜亦感奇怪。他亲眼目睹了她施法的全过程,确定她的做法并无问题,可为何结果却是如此…
想来也是有趣,他变成游魂后不过才和她待了一天,却已多次在她身上看见不合常理的怪事。从她无端被告知必须去进行第十次涅槃,到她心口处为弑神剑所留的伤疤,再到聚魂阵法的无端夭折…桩桩件件,无不匪夷所思。
凤铭,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这么奇怪…
云澜若有所思地看着凤铭,神色肃然。
凤铭则在看涅槃炉,神色困惑。片刻后,她突然腾空而起,将凤翅展到最大,并缓缓张开双臂,让汩汩灵力自臂膀流向后翼。
灵力流如弯刀一样攀上了她的凤翼。“刺啦”一声,又一根红羽脱落了。灼灼火光随即在夜色中晕染开,熠熠生辉…
她又拔了一根凤羽。
她要再试一次。她反思过了,她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刚刚之所以会失败…可能是因为那根红羽质量不佳,不入涅槃炉的法眼。若是再献上一根品质优良的,也许就成功了呢?
想来,这炉子还真是难缠,她的羽毛何等珍贵,它居然敢瞧不上?居然敢不给她办事?!
既然它存心为难她,那她偏不遂了它的意。她偏要把这个炉子给弄亮了,偏要把这个阵法给启动了,偏要…把某人的散魂给聚集了。今日就算落尽一身凤羽,她也要和这破炉子死磕到底,也要把某人的魂聚到一起。
她欠了他一条命,焉能仅因一次失败的尝试而放弃。
脱落的红羽如同暮秋落枫,随着涌动的气流缓缓飘向涅槃炉顶部。俄而,羽落炉中,炉上又升起了一团银色烟雾。然而,不消片刻,那些银辉又灭了,和上次一样。
云澜深深地凝起双眉,既诧异于眼前之景,又担心凤铭。他隐隐感觉,阵法若不能被成功启动,凤铭便不会罢休,便会…继续拔羽。
而他亦隐隐觉得,阵法根本不会被发动,纵使她拔光全身凤羽。
拔羽岂是儿戏。拔羽犹若剜皮,其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而且如果拔下来的数量太多,当事人将承受严重的后果,轻则元气大折,重则连行走都不能自如。
他怎么可能愿意看见她落得那般下场…
他甚至连她磕破皮都不太愿意看见,又该怎么亲眼看着她为他落尽凤羽,该怎么面对凤羽落尽之后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她…该怎么忍受,看着她受苦受难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所以凤铭,别这样好么,别让我陷入…那种境地。
事实证明,云澜的担忧是对的,凤铭确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且定要和南墙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见阵法未能被启动,她又毫不犹豫地祭出了第三根凤羽。拔完羽后,她没能忍住,吃痛地皱了下眉,并轻吁了下气。
云澜的心猛地停了一下,原因无他,只因某人皱了下眉。只是,他心里焦急,并未发觉自己竟有这种奇怪的反应。
第三根羽毛落入炉中,然后白白牺牲,没有任何实绩。
凤铭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面色苍白如纸。她委实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
歪着头想了良久,她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因笃定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更因铁了心要把命还给墨离,她决定…继续尝试。反正她多的是羽毛多的是功夫,反正她皮糙肉厚不惧拔羽之痛,再试千次万次又何妨。
她咬了咬牙关,闭上凤目,倏然拔下第四根凤羽。
凤羽脱落,她身后的那双巨翼随之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不明显,但…
但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那些不明显的血迹必将泛滥成灾,汇聚成触目惊心的血河;那些不起眼的伤口必将溃堤千里,集结成难以永不愈合的疮痍。她必将落个体无完肤的下场。
凤铭并不怕体无完肤,但云澜怕她体无完肤。他现下已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化出实形,来到她身边,告诉她别这样他无恙,告诉她他非常非常不愿意她受伤,更不愿意她因他而受伤…
只可惜他化不出实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犯蠢的路上越走越远直至山穷水尽万劫不复,只能看着她在自我伤害的路上风雨兼程直至满身伤痕千疮百孔。
他只能任由她站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为了达成一个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目的而受尽折磨,历尽苦楚;只能任自己一遍又一遍、一次比一次深地被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无形无影却无处不在且无药可解的痛苦荼毒。
只能不断地说着根本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话:凤铭,别这样,你会伤到你自己,亦会…伤我心。
你何必如此,何必为了那个愚蠢的凡人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你这样叫我如何自处…
他觉得自己几万年来都不曾这么急过了。很奇怪,他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竟展露了几万年都不曾展露过的情绪;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毕竟他们虽仅有几日之交,却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这大抵便是命数吧。
然而,任云澜再如何焦急,凤铭也不可能对他的情绪感知到分毫,更不可能停止干那些荒诞无稽的事情。
她最不喜欢欠的就是人情,最讨厌背负的就是人命,最不缺的就是凤羽,最不怕的就是痛苦,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停下来。
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第六十七根。偌大的凤翼逐渐被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的血洞侵占,火红的衣裙落上了密密麻麻的殷红色痕迹。冷到刺骨的晚风染上了血的腥味,白到晃眼的冻雪亦多了丝烈火的颜色…
然而她却依旧没能留住炉顶的那一缕银色的烟雾,涅槃炉始终没有给她个成全。
对此,她已不再意外,似乎已把失败当成了常态;但她并不准备停下来,还期待着惊喜能够在某一时刻突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