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七日。
太医院首席之一、皇后心腹阎伦暴毙——“暴毙”前夜,阎伦却冒雨潜入朝华宫,与魏弃见了最后一面。
“老叟活不过明日了。”
阎伦说:“皇后已发现我偷偷来此。时间紧迫,老叟亦来不及为殿下炼药。”
魏弃闻言,漫不经心地点头:“哦。”
殿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他半夜被人吵醒,披发坐在床头,眼中却既无愤怒,亦无听闻面前人将死的悲伤或恐惧。
只有近乎空洞的冷漠。
于他人之生死,于自身之安危,皆是如此。
“老叟已年逾古稀,死不足惜。”
阎伦又道:“然则,若无外力压制,配以丹药内服。老叟死后,殿下身体恐不日便将失控,一切功亏一篑。”
闻言,魏弃沉默良久,问他:“别无它法?”
阎伦答:“功成者,翻遍古籍,前所未闻。”
“可功败垂成者却不少,”魏弃问,“所以,我会如何?”
“……”
“死,还是疯?”
他平静得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阎伦却忽的双膝一弯,向他跪倒,“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他行医虽非正道,可也曾有过医者仁心。
见死难救,终究心中有愧。
阎伦道:“功败垂成者,似癫若狂。怪力失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药性耗尽,融于骨血,身体无法承受。鲜血流干,力竭而亡。”
......
十一年了。
魏弃曾无数次预见过自己的死。
他“发病”时的症状时好时坏;哪怕在“与世隔绝”的朝华宫,亦躲不过有心人的毒杀、刺杀,躲不过众皇子对他习以为常、他却不能反抗的欺凌。
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
可偏偏,前者因他自小养成、无可比的忍耐力而反复得以抑制;
后者,则在两年后,因他的十弟、皇后的亲生子魏宣,被诊为先天不足之痴儿而陡然大减。
皇后无法忍受魏宣成为阖宫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想起了他这块现成且好用的“遮羞布”。
于是,才有了每月送来朝华宫用之不尽的安神香和上好木料。
和地宫中的,这块不远万里、秘密护送回京的寒冰石——
可惜,如今她的“愿望”,想来是要落空了。
怀中的狸奴还在不安分地拱动,魏弃却已没有力气将它拧死,只平静地阖目,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早该到来的终局。
“阿毗。”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丽姬坐在自己的床边。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因他们母子任人摆布的命运而面露愁容或惧色。
相反,面上笑意恬然,素白的手指细软——再不会因冬日浣衣而长满冻疮,她温柔轻抚着他的脸庞。
“阿毗,”他听见她说,“我儿,早知这般辛苦……何必让你来这一遭。”
是啊。
早知如此。
何必要睁开这双眼,装进这人世间无穷无尽的丑恶、算计、构陷与冤仇。
魏弃心中,冒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因疼痛而青筋毕露、紧绷的脖颈,一瞬间,无力地向一侧垂落——
该结束了。
他想。
可,一双并不算柔软的,生着细茧的手,却在这时忽然伸出,而后,稳稳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她的动作那样轻。
好似于掌中护住一叶坠落的蝶。
唯恐碰碎蝶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殿下!”
而后,他便听见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声音。
尾音几乎颤抖得变了调,可她仍然喋喋不休地喊着:“殿下,殿下!”
“殿下,醒醒,殿下——”
她的双臂环抱住他。
如他许多次在她睡熟的深夜,忽然捻起她的手臂,轻轻搁在自己的腰上,试图模仿书上看来的、相拥的姿态。
可怎么都不对,别扭得很。
于是,在她醒来之前,他又把她的手推开,反而背身对她。
……她?
是谁。
魏弃的眼睫倏然抖颤了下。
一颗未及凝冰的血珠,沿着长睫滚落。
——可他并没有哭啊。
那不算流泪。
反倒是谢沉沉紧抱着怀里如血人一般的少年,用她哭嚎的大嗓门,代替他,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