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三位爱卿不过三日未见,朕却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端坐于资政殿御座上的萧怀瑾笑眯眯地抬手,示意底下正行礼的三人起身。
虽说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对他们不算陌生,但毕竟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式与江焘、赵长文、莫归鸿见面,说不紧张是假的。可愈是紧张,她愈是要表现得从容,因为这三人不同于后宫中那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们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
莫归鸿见她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心中生疑,萧怀瑾向来是阴郁的,这等愉悦的神情,他是一次也未曾见过。
“不知是什么喜事,让陛下龙颜大悦?”
萧怀瑾挑眉笑睨他道:“朕新婚燕尔,自然高兴。况且朕此次可是一下子得了五个美人,说起来,还要谢谢三位爱卿,送给朕的好郎君真是一个比一个知情识趣。”
她刻意咬重了“知情识趣”几个字,原本笑意盈盈的话,刹那就满是嘲弄。
半响无言,不仅是莫归鸿,江焘与赵长文同样对萧怀瑾迥然不同于先前的态度感到怪异。这份怪异不是从今日上朝开始,而是源自大婚典礼第二日,她让高渊送出来的话。
她的那番话既是和他们撕破脸皮,也是她在主动让步向他们做出妥协。一场婚礼竟能让她一夕之间像换了个人似的,三人心中是一样的疑窦丛生。
“怎么都不言语了。”
萧怀瑾抿了口茶,右手放在案上不疾不徐地轻点着,发出木鱼般的笃笃声。
“朕还以为三位爱卿定有诸多疑问等着问朕呢。”
“若陛下是指您让高渊带给臣等的话,”赵长文率先接话,语气如寒冬老冰一般冷硬,“臣只当陛下是胡言乱语。”
萧怀瑾嗤笑一声:“胡言乱语?赵相不愧为赵相,朕胡言乱语这种话,你也敢说。”
“陛下年纪小又是女孩儿,是不懂事了些。”江焘突然插进来,好像是在维护萧怀瑾,却压根没在看她,反倒冷冷瞥了一眼赵长文。“不过也轮不到你赵大宰相在这里教陛下怎么做吧。”
赵长文并没有理睬他。
“臣等不敢妄然揣测圣心,陛下圣意,臣不敢托大随意解读,还请陛下直言赐教。”莫归鸿拱手虚拜,三人之中,他是唯一还有点恭敬态度的了。
“好一个不敢托大。”萧怀瑾向后靠去,摆出慵懒姿态,“尔等都敢越过朕执掌朝政了,还在这和朕装什么傻呢。”
三人皆是讶异,不约而同地冷肃起脸。赵长文更是直接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如同冰箭刺向她,萧怀瑾手心隐隐发起汗,脸上却笑容更甚。
“事已至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朕先前就已让高渊知会你们,这个傀儡皇帝,朕可以做,也很乐意做。你们想要大权在握,而朕要的只是大齐安宁和保全自己的安危罢了,朕与三位的利益是一致的,你们想怎么瓜分争夺权力朕可以不管,你们想要的一切朕都可以双手奉上。而朕要求的不过是享受朝政大权以外的,一个皇帝本该享受的东西罢了,这要求可不算高。”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地位至尊至贵,难道谁还敢给陛下脸色看不成?”赵长文淡淡道,语气敷衍,对她的话不以为意。
“不就是你们几个的好儿子吗?”萧怀瑾一巴掌打在红木扶手上,沉下脸居高而下地瞪他。
“赵长文,朕过去不发作,你还把朕当白痴耍上瘾了是吧?你们几个争先恐后地把儿子送进宫里,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是吗?”
莫归鸿闻言不由抬头看她,萧怀瑾注意到,冷冷扫了他一眼。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仅仅是敛了笑容,但却让莫归鸿觉得此时的她比过去还要阴鸷。
“朝堂之上江、赵、莫三家分立。江家不仅已有世袭罔替的爵位,更握着大齐近九成兵权,凭借过去累累战功,声名也不差,故三家之中,江家风头最盛。”
“莫家是江南大族,数百年渊源,子弟众多,入仕为官者更是数不胜数,天下读书人皆尊莫家为首,便是改朝换代,莫家依旧风光不减。”
“赵家论名望虽不及莫家,但亦是齐鲁大族,高祖便是自齐鲁发迹;先帝荣登大宝前,赵相以军师身份相助;如今更是身负宰相一职,为文臣之首;故而虽赵家比不得莫家有名气,但在世家之中,赵家的地位却是比莫家更高的。”
萧怀瑾以手支头,坐在上位垂下视线在三人间来回游动,似有若无地噙着点笑,一边端详他们三人的神色,一边侃侃而谈。
“如今前朝之中,武将勋贵多追随江家,文臣间,随先帝打天下的以赵家为尊,前朝旧臣与科举入仕的年轻朝臣则大多拥护莫家。三家各成党派,相互牵制。”
“江家手握重兵,尤其眼下还有胡人威胁,江家对大齐尤为重要,赵莫两家轻易动其不得;而赵莫两家背后的世家、阶层间利益盘根错节,不仅互相都不敢对对方动手,江家亦不能对赵家和莫家怎么样。是以达成了平衡。”
萧怀瑾见他们虽然面色阴沉,但都还算是平静,只有江焘不悦地皱起眉毛,似乎是听得不耐烦了。
她继续说道:“可惜,这种平衡却并非你们想要的。也对,做权臣的自然是希望自己一家独大,怎么能容许有人威胁自己的地位呢?所以即便本就子嗣稀薄,即便是舍弃嫡子、甚至是才名赫赫的长子,也要把人送到朕这个傀儡皇帝的后宫来,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平衡。”
萧怀瑾顿了一下,突然咧开嘴,直直地盯着他们绽开了一个笑容。
“而打破这一平衡的人,不是你们的儿子,而是朕未来的孩子、下一任天子。”
赵长文目不斜视地与她对视,面色黑沉如潭渊,莫归鸿低着头,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谦和微笑,眼中却是一片冷峻,江焘眼神中倒是有些心虚,但还是一副竖着眉毛的表情,萧怀瑾瞧着瞧着,不由笑得更欢了。
“朕是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让后宫妃嫔不断怀孕生子,朕就是后宫有再多人,生下孩子的也只会是朕,这也就注定了朕的子嗣多不了,故而谁能够先与朕诞下皇子就尤为重要。”
“一旦朕与你们之中某一位的儿子生下皇子,朕就无关紧要了,此人甚至可以一脚踹开朕,直接拥皇子为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届时他既不用担心朕再生下其他人的孩子来争夺皇位,幼帝又比朕更好控制。他便能由权臣变为真正有血缘相连的皇亲国戚,代为摄政也是合情合礼,谁敢不从?”
“至于朕,不过是个才登基不久,不得民心,还是个女子的傀儡皇帝。想必也无人在意。瞧瞧,若果真如此,你们三家的平衡可不是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吗?”
“看来过去是臣小看陛下了,陛下年纪虽小,对前朝局势倒是洞若观火。”赵长文的语气低而缓,他轻挑眉头,一字一句地盯着她说。
“关系到朕的性命,自然要看得清楚些,赵相若在朕之处境,心眼子恐怕比朕还要多得多呢。”
萧怀瑾避开他凌厉的视线,方才她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有些渴了,便端起香茗细细品尝。乌睫垂下,掩去了她眼中情绪。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您担心臣等将来拥新帝,威胁到您?故主动让步,只求自己地位无虞?”莫归鸿捋了一把胡子,绕有兴致地问她。
“不错。”萧怀瑾坦然承认。
赵长文忽的沉沉冷笑了一声,这还是萧怀瑾第一次见他笑,尽管他的笑声里不仅像夹着冷刀子,还带着大人看小孩似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