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惊蛰,一场春雨来得及时,小雨丝丝缕缕,所有建筑物被雨水浇透淋湿,冷也变得缠绵,点滴丝缕。
榆城水生生物研究所这一天上上下下气氛冷凝,上午天鹅保护区的一批人送来一头白鱀豚尸体,江豚协会历经十余年在长江苦苦寻觅,看不到一头,如今也只找到这只被电打死的白鱀豚。
舒幼安把最后一组数据输入电脑,电脑屏幕生成一张白鱀豚的地区对比波动图。摘下金丝边框眼镜,轻轻按捏太阳穴,挺直的脊背卸下所有力气靠上椅背。
劣质框架的黑色转椅发出“吱——”地一声响动,椅背的单层网僵硬弹性弱,越坐越难受,舒幼安干脆起身几步走到窗边吹风。
窗外天色灰暗,洋梧桐巴掌大的树叶被雨水打落窗台沿边,不远处荫翠的树一棵一棵电线杆子般笔直排列,寒丝丝的风从窗缝间穿进,垂落的灰蓝色窗帘纹理被风吹皱。
李萌听推开科室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窗前的那道倩影。
先是沉沉叹了口气,后将手里抱着的一摞报告资料重重扔在桃木色宽大办公桌上,嘴里不见外地开始嘟囔抱怨,“要我说,咱们所真该拨点经费放在系统升级上,山顶洞人也不带这么工作吧?二十年的纸质资料让我一个个打进电脑,吴组长合着把我们新来的当牲口使呢?!”
“小点声,办公室的墙薄到隔壁博物馆的人都能听见你在说什么。”舒幼安闭着眼,抬手不急不缓一圈圈按揉眼窝,语气不轻不重提醒。
李萌听闻言瘪嘴,用力搓揉脸颊,直至雪白的脸颊泛起血色,塑料的黑框眼镜衬出半分刚脱离学校的学生稚气,憋了三分钟仍旧忍不住开口,“唉,幼安姐,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嗨!我李萌听倒好,既没郎还入错了行。”
舒幼安听见她不着四调的抱怨轻笑了一声,轻声解释,“这只白鱀豚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只了。不出一年上面就会发出白鱀豚功能性灭绝的声明。”
李萌听没吭声,被舒幼安的笑晃了眼。
舒幼安五官浓烈明艳,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笑时眸间眼波流转像一池水波潋滟,眼角微微上扬,给人有棱角的明艳感。
愣怔半晌,面颊丝丝热意上升,好一会儿脑子才慢半拍接收舒幼安的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长江就只剩下江豚。”
白鱀豚的绝种意味着公元1500年来第一个灭绝的大型脊椎哺乳类动物,这是生物界极大的悲剧,也是榆城研究所上下脸色难看的原因。
与舒幼安凭实打实的学历作为人才引进研究所的情况相反,李萌听毕业榆城大学的生物海洋专业,最初考入研究所只是单纯为了吃一口国家饭,没什么大理想和目标。但在亲眼目睹一种物种的灭绝后,内心不禁生出几分触动。
舒幼安面色平静,看出小姑娘情绪的骤变,很快接过话题不愿多谈善意提醒,“你最好两天内整理好数据——”
“我知道知道,那个姓吴的指不定借题发挥,看我不顺眼又给我骂一顿。”李萌听截过话头,不高兴平趴在桌面,又开始痛苦嚎鸣。
抱怨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老式木门猝不及防被推开。
李萌听见人后,一句卧槽卡在喉管不上不下,手指上抬尴尬调整镜框,另一只手使劲儿抠牛仔裤裤缝,没敢抬眼看人,冲门口方向迅速喊了句“吴组长好”,身形僵硬不动。
吴易林长着一张普通的国字脸,个头不高,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所里统一配发的黑色棉袄以及工装裤,胸口前还印了黄白字体“榆城水生生物研究所”。
用李萌听这类小年轻的话来说,穿上那套衣服和披尿素袋没有任何区别。舒幼安也穿不惯,除了去江豚驯养场,其余时间都是私服。
吴易林像是没听见进门前李萌听对自己的抱怨,手里提着一个白色搪瓷杯,许是用的年岁久了没舍得换,边缘有磨损凹陷的痕迹,杯口隐约有两片茶叶贴壁。
舒幼安微微侧身点头打招呼,“吴组长。”
吴易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一遍,几步走到墙角饮水机边上接热水,机器响了两声,接满水才施施然开口回应,“小舒啊,曾老吩咐下去的图你做完了吗?发我看看,我帮你检查检查。”
舒幼安眼皮一跳,敷衍道:“不好意思啊组长,图表刚做好我就发曾老邮件了。”
吴易倒没在意,在办公室转一圈,最后停在舒幼安桌前,把搪瓷杯放她桌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倒是一个个心比天高,不要自以为从重点院校毕业就以为自己能力有多强,也不要以为自己有海外留学经验就高人一等。”
说着手指敲了敲茶杯,颇有领导指点训话的姿态。
舒幼安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勉强没朝对面翻白眼,谁不知道这人想白嫖邀功,白嫖就算了,还指望着让人朝他感恩戴德。
吴易先是扬下巴劈里啪啦说了一顿,视线略微扫过舒幼安,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皮笑肉不笑沉吟半晌,询问,“小舒你手指受伤了啊?昨天喂欢欢的时候被鱼鳍割的吧。”
舒幼安下意识握拳状,将贴了创口贴的食指拢进掌心,没回答,心底清楚吴易故意挑事。
“哎呀,我就说女生不如我们大老爷们儿皮糙肉厚,扛得住造,过段时间出外勤女生是更辛苦,你们小辈都不懂。”
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研究所因为出外勤下江捞豚是常事,出于这个缘由,女性在考研究所时多少遭受点歧视。
李萌听梗着脖子,指甲开始抠鼠标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