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静，寒声碎。浆水镇晚上除几声野狗吠叫，多半时间都沉浸在静谧虫鸣的黑夜当中，沈文盛没好气地把小儿子打发去磨坊磨豆子，沈禄福一人推着装着二百斤（注：重量一石半多）豆子的沉重独轮车，在月光下沿着反光的石板路歪歪扭扭走在去磨坊的路上，石板路两旁树丛中的昆虫们发出鸣叫惹得他心烦，这一刻他走的很慢，心情非常纠结，他不敢不听爹的话，但他也执拗不过饥渴般的内心欲望，他撅着嘴走走停停，心里刺挠的像被千百只带刺虫子爬过，痛痒的难受，他有他想去的田婶家，而不是去磨坊。
老奶奶李棉子拨暗屋内油灯来到院里，从外面关上房屋门，跟师范媳妇白草芝盘腿坐在蒲团上，趁着月亮地（方言：月亮的光亮）用铁锥子使劲刮刨苞谷粒，俩人不一会儿剥满一笸箩，金灿灿的像堆金银宝藏。前些年苞谷红薯还是稀罕物，大清国眼看着倒闭，临垮塌还指使清朝县官挨村推广这两样粮食，说能种一结百填饱肚子缓解饥荒。开始浆水镇周遭百姓不相信不愿意种，沈文盛的爹曾被逼着种少量的红薯苞谷。第二年尝到甜头立即组织沈家种满四十亩，给沈文盛积攒点家底替他娶媳妇。如今浆水镇家家户户地里种着不少苞谷红薯，真能收获不少。
阴历九月的浆水镇，太阳下山之后会感到显著凉意，晚上起大风，风从院墙外钻透进院子里，李棉子从屋内给她和师范的媳妇各拿件厚衣服穿上，两人相视一笑，默不作声继续在院里劳动着，天还不晚，月亮只升到树顶。院内三足鼎立般堆放着三堆苞谷堆，每堆都像一堆小山，顶上罩着像帽子般的防雨秸草，这般丰收喜悦景象刘地主幸亏没看见，不然要心生嫉妒想坏主意折腾佃户。
沈文盛从屋内透过窗户纸洞把院里看清楚，最后忍不住还是在昏暗油灯下从墙壁暗处掏出二百八十块银元，钱一枚枚摞在桌上，像一根根银柱发着耀眼光芒，这是一家几代人的希望，指望它买下浆水镇能耕种的富饶土地。父子俩望着它，像看浑身散发银光的陌生贵客，猛然不知道该对它说啥，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处置，是继续留着还是一股脑交给刘凌志换地。沈师范心说如果把钱给刘凌志，真能换回日思夜想的五晌地是件天大喜事，此刻银元明晃晃搁在家里，短暂属于他家，沈文盛像是看见栩栩如生五晌地撂在桌子上，这里是河道，这里是苇子丛，这里是矮树林，这里是庄稼地，这里是通往浆水镇的小道。沈文盛双眼冒出希望之光，不停对着大儿子念叨道：“这些钱是咱的家底，是咱家多年一点点积攒的，你要上北平读大学连学费带吃喝一年跟爹要四十块，爹不舍得，后来去读师范学堂一年花不掉几块，爹还是舍不得，其实上学读书那事都是闲扯。爹读过两年私塾，学过孔孟懂得道理，读书再多再有学问，朝廷不重用你，同僚合伙排挤你，坐板凳吃凉食那是白搭，即便官运亨通，且学以致用，努力巴结上司，总有咱巴结不起，巴结不上的，让你放手做事总有你不通不懂被蒙骗的事惹祸端。早些年间替大清朝皇上效命，现在是替蒋司令办事，能保得住一家子的脑袋吗？人家上司一句话，还不是想砍就给你砍了，钱是好东西，是人上人还是人下人都靠它说话算数，古往今来把真金白银搂到手是真本事，购宅子置地是真本事，替沈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都是真本事，实际重过想象，爹读私塾的时候先生私下就是这般对俺说的。他留过洋以前替皇上效力，犯错被发配到襄城县，后来等皇上倒台，他回到北平替军阀耍笔杆子，到最后又落个啥结果么，穿着蓝棉袄沿街兜卖红薯，大喊‘不甜不要钱，正牌襄城红薯’。”
沈师范未能读完师范学堂，多少有些心不甘，他佝偻着身子听着，略微带些书生气，之前无数次跟爹说读师范学院是不花钱的，师范学堂甚至倒贴生活费，沈文盛半信半疑，他怕孩子被师范学院耍了，将来书读到一半再被威严先生勒令交钱，自家孩子赊账用出去的银元被学院催着要还，咱能不还人家学院么，学院不等于变相绑票么，这种当农民上的还少吗。即便师范学堂真不交钱，读过书的人眼光自然就高，必然以后会与堂兄一样，去省城不再愿意回来当农人，甚至说不定去留洋，便当真一去不复返，最末只剩下父子彼此寄信的情分，五晌地谁来种？田婶就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她男人田正满读完县高后在县城找份差事再不回浆水镇，即便娶了老婆也不常回来，反而住在县城搂着贱婊子，时常省城北平的到处溜达。沈文盛最初是盼着儿子有出息的，襄城县办县师范学堂的那年，沈师范八岁，因为老师说儿子念书念的好，他给儿子改名沈师范，不按着家谱“禄”字辈排辈，自然是受新思想影响，期望大儿子将来能读师范，淳朴农民在这片扎根的土地上历经磨砺之后，让沈文盛深刻明白与其拼搏未知的富贵，不如把握住眼前已经有的东西，他替儿子娶亲，盼着儿媳将来能替他家生一大堆子孙，再用积攒这么多年的钱给后辈购置田地产业，让他们在浆水河两岸传承下去，他这一辈子就能拍着胸脯知足，到阴间也有颜面面对沈家祖宗。
沈文盛最初想过拿三百块银元，商量着与刘地主把地买下来，努把力能办到，心里是有底气的，而今地价被沈师范抬到四百块银元，惶然觉得儿子以前的书都白念，年轻人不着边际总以为让一步抬高价格，就会感化对方心软答应下来，这是缺少磨砺的具体表现，他越想越觉得沮丧，想到还差刘凌志一百二十块银元，顿时如泄气的皮球，在金钱面前他觉出的渺小，连带着桌上的二百八十块银元都不可爱起来。沈文盛琢磨能不能再去找刘地主求求情，告诉他这是儿子沈师范一时冲动犯的错误，可他不敢，走出浆水镇外呼哧呼哧又走回来，他怕县城里刘凌志凌厉的眼神，更怕暴四爷从中闻到钱的铜臭味将计就计另生枝节。一想到沈师范做的错误决定，他在路上看见乡亲就气的太阳穴直突突，扭动着通红肿胀的脖颈满大街的踅摸，总怕镇里有无数嘲笑的眼睛紧盯着沈家，弯腰撅根带着树叶的枝条遇见看见不顺眼的东西就抽几鞭。
沈师范犯的错成全家的错，都唯恐浆水镇里将沈家当成蠢蛋，事实浆水镇人都不傻，都清楚沈师范说四百块银元肯定是买刘地主的五晌地，而不仅仅是十八亩好地，那几天沈文盛惧怕流言不敢出门，在家看谁的眼光都是凶狠地，只要得空闲便埋怨大儿子沈师范没见过世面，瞧见有钱人便兜不住那张嘴，一语不慎重答应出四百块银元高价买地，不然说不定机缘巧合，捧出二百八十块银元当场给缺钱狠毒的刘凌志，暴师爷当场帮着按手印换来地契。但以刘凌志地主和暴四爷的处事风格，显然此刻二百八十块银元是不够的，他沈文盛是终究要空欢喜。沈师范听多他爹的埋怨确实有些后悔，地明明可以按父亲的算计买下，他偏偏逞英雄开出四百块的价格还自以为趁虚能赚来五晌地，幸好只是先定下来，只要不掏钱，将来还是有反悔的可能，现在不想办法凑够钱，要是刘凌志真来要他以四百块银元的价格买下，那时想凑都凑不齐。沈师范意识到本身的狭隘与冲动，埋怨当时想是被啥蒙住脑袋，血红着眼迷迷瞪瞪作出错误的判断，以前他最鄙视那种草率的人。沈师范最终承认错误，挠着头皮傻笑对他爹认错道：“这事是俺的错，心急火燎的要替咱家置地，其实买地的事用不着着急，刘地主只是眼馋咱家的树，缓一缓看能不能把价格降下来，咱不急看他能把咱怎么样。”
沈文盛板着脸骂他儿子道：“你是个傻孩子，跟地主谈条件讲理论，吐口吐沫就是个铁钉，砸在地上就是个窟窿，抬上去的价格他怎能很容易答应降下来，你啥年月见过烂透的柿子一直挂在树上，咱们得再想别的主意。咱地里种着四百六十棵合抱粗大树，都是祖辈给后辈预先种下的，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一棵棵都成栋梁，要是不急着砍树卖个价钱，镇里贪便宜坏人都得给偷偷摸摸砍掉，慢一步都得便宜别人，若是咱家砍掉找急需买木料的买家卖掉，说不定能凑齐四百块银元。”
沈师范也跟着爹着急拍着大腿道：“这事得赶紧！俺明早去打听买主，树是死的人是活的，甭给外人砍去，咱家泡在水里长在外面的钱不能扔，凑一起攒够四百块给刘凌志送去换地契。”沈师范没从根本上认识到他的错误，是他不成熟的盲目乐观逼得沈文盛有点悔恨，为啥不给他读书读满两年，曾经嘱咐儿子在学校催缴学费之前偷偷溜回浆水镇，读够多半年的沈师范只是个空皮囊，空有师范生的气势，内里瓤的很，他当初也是为不辜负儿子叫“师范”的名字答应让他去读两天学点本领，更深了解些读书的苦。预估不足毁掉千载难逢置地时机，买地原本跟地里的树一点关系没有，砍大树只是以往沈家缺银钱的补救方法，沈文盛虽然同意儿子最后那句话，但对于读过师范的儿子不能正确认识犯错错气的直跳脚，他脑门上冒着汗推掉披着的夹袄，感觉以后沈家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墨师傅孤身带着提兜去了天津，里头搁着些路上吃的和两件衣裳，都是春秋天穿的，要是感觉热就敞开怀，冷了便两件套在一起穿，去天津要么坐马车，要么骑着骡子。田婶不是不想让他来修，只是怕他出现搅和了事，那屋檐是他男人田正满走之前去房上晾晒高粱，背着包袱倒退着下来，脚下踩空，他扔了包袱，高粱从天上纷纷扬扬撒下来，落了她一脸，到现在眼睛里还沙沙地疼，他男人一条腿悬空，另一条腿本能登着墙，俩手死死抓着屋檐，嘴里声嘶力竭喊道：“媳妇，快给我搬梯子，我抓不住要掉下来了！”田婶手忙脚乱扶起撑子，还没没能踩稳，便摔在撑子上，他又抓住木撑悬吊起来，两口子像是杂耍般跟着木撑起起落落，最终在俩人嬉笑怒骂中算是平稳落地，屋檐因此被扯下一大块，幸好只是屋檐掉下来，水渗不到屋里。墨师傅留下个徒弟小铃铛，看着挺精明，其实是个傻子，相处起来总给人感觉心里头缺一块，俩人都是随着大道走到浆水镇，然后蹲在街上拉呱时候相识，他未婚妻救晚了死了便一直迷迷糊糊，心里憋闷四处溜着散心溜来浆水镇。墨师傅懂木匠和泥瓦匠手艺，俩人认作师徒带着他混口饭，傍晚到村口空闲地方，俩人和泥脱坯盖起座土房子，里头用炭火烘干临时住着。浆水镇是个大镇，镇里好房子多事更多，地主一年到头要泥瓦木匠雇工，砌墙也得靠墨师傅这些低级工匠，徒弟小铃铛还没出师事事都懵懵懂懂，只是被领着到各大地主和富户家里走了几趟墨师傅便离去了，地主家的墙要是裂缝了多半要推倒重砌，不给工钱只管饭，地主最不怕管饭，仓里霉烂掉的谷子麦子给伙计吃掉也是实现了价值，要是地主家墙都咧着嘴，丢面子事小怕被贼惦记丢财物，所幸地主家墙多房多，陆续帮着维修搭下手半年不愁吃喝，他墙砌不直，吊着线也砌不直，地主看不清楚，他也不清楚，只能换烂椽子换瓦片，登高爬低不辞辛苦如此便也凑活了。邱木匠每次故意来路过看见他拿着砖块都笑着道：“来看墨师傅的徒弟出师了，我虽然做活马虎，但是实在砌不出弯曲墙面，不过既然是徒弟，我当师傅便多说两句，地主家要的是安稳隐秘使劲往高里盖，不是要啥齐整漂亮，拿你个半熟手来应付，确实能省下不少钱，但是像条蛇得围墙师傅看着别扭，来帮帮你。”说着拿手去推墙扳直，随着“哗啦”一声，整座墙被推进地主家，砖头砸坏了狗窝，狗窜出来蹦跳着撵他，他吓得一溜烟赶紧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