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祖坟里躺着沈家在浆水镇埋葬的列祖列宗,远处的北万山和近处的浆水河无言的对望着,他被夹在中间,一句熨帖话都想不出,要是媳妇不贤惠,若是沈家长辈里有替他说话的人,帮着他去找梅雪提亲该是件多么滋的事,家庭和睦的情况下,他不敢告诉媒人,媒人也不敢做媒。
活着沈家长辈伦理道德面前,沈师范断然不敢提要娶梅雪的事,他转悠到祖坟,跪着想请祖宗拿个主意,上眼睛幻想此刻若是未婚,若是白草芝深明大义,聪慧洞悉先机替他想到一切,此时只要回到家,就能看到梅雪作为妾室温良如玉站在房前,笑盈盈道:“老爷,万福!老爷,俺替你更衣。”睁开眼睛再看,坟前孤零零他躺着,闭上眼祖坟里躺着的沈家长辈当中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着轻松和颜悦色的表情,全部都是板着脸,他们不说话,不同意也不默许,净把难题踢给下辈。待他等到天黑,梅雪之前提的娶亲要求,他决心从此放在心里面,对谁也不能说,而且至死都不能说出去。
原来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诚心实意帮他说话做事,沈师范难过着屈服了,他内心虚弱地蹲在壕沟里直到太阳落山,直到他媳妇来坟堆里找到她,他在坟前土壕沟里摸着媳妇越来越大的肚子,缓缓而至的喜悦代替伤感,跟随在妻子后面的脚步走的越来越稳。
沈师范的媳妇白草芝会绣活计,又是一个中午吃完饭歇晌的时候,跟着十来个妇女一起坐在刘地主家斜对面詹嫂家的门洞里做活,早先她们是聚集在刘地主家门外,那里有个很大的闲置门楼子,门楼屋檐伸出墙门有三尺,在下面聊天做活晒不着淋不着,夏天风吹着凉快,冬天排一排墙根下晒晒太阳,刘凌志一家在县城里一住就是多年,门锁上后门楼子就是妇女们聊闲话解闷的固定场地,东家长西家短,每天闲扯出好几场嘴仗,待两三天以后婆娘们又都和好如初。后来刘地主从襄城县搬回来,嫌弃她们中午叽叽喳喳的在自家门外说话吵得不能安心睡午觉,三番五次的撵她们走。
十几个妇女“愤怒”地转移阵地到对面的詹嫂家,时间久了也不能干坐着,偶尔买点糖和瓜子,给家里多买两瓶酱油醋,因此詹嫂还是很喜欢她们窝在门口拉呱扯闲话。詹嫂家本来是很阔绰的,自从庞敬镰当上镇长自家也开小卖铺,她家过的反倒不怎么好,再加上戏院场里场外小贩,卖酱油醋的都有,浆水镇爱热闹的宁肯多绕两趟街,也去那里买东西,看完戏扯一两尺样布,抓上几把花生嗑,惬意的不行。詹家经营的小小卖铺同样争不过前镇长庞敬镰家,虽然货色不同,可镇里人爱洋货,跟着潮流划根洋火点洋油,穿上洋装吃洋面,庞敬镰家的洋货全乎,只要沾“洋”字,除洋汽车、洋轮船大家伙,差不多的镇里人需要的洋货在他小卖铺里都能找到。
詹嫂家的大门洞小,容不下十来个妇女密密麻麻挤着门口做针线活,她们像一群等待大燕归巢的小燕,叽叽喳喳叫着,低着头缝衣裤纳鞋底,尤其是在刘地主中午歇晌的时候,她们吵吵的就越激烈,声音把刘凌志家玻璃窗震的嗡嗡直响,地主怕她们恨他惹事更怕自家玻璃早晚被娘们超强嗓门震个稀碎,撵她们撵几次撵不走,气的坐在院里喝凉水解渴,这些看似愚蠢的妇女非常机智,一旦刘地主打开房门,立刻整条街都鸦雀无声,在沉默之中即便是抬头,眼睛里都是不怀好意盯着刘地主家的位置,盼着他早些滚回城里去。
若是不能止住这帮妇女的吵闹,刘地主只能气呼呼在院门里喝凉水解气,他逼于无奈扯开门毫不顾忌脸面光脚跑到詹嫂家门前街上又蹦又跳,奈何做针线活的女人们挤成团装作看不见听不见他闹腾,都像被定住般不肯动弹,在别人的屋檐下浆水镇妇女们觉得刘地主说话像放屁,不顶事。
隔天,闲着没事的沈师范编着芦席听白草芝描述梅雪从浆水镇被绑着嫁去晚誉村,她说梅雪出嫁时候样子很吓人,嘴里被堵着白布条,怕她乱抓挠,半两金和戏头董熙麟把梅雪双手捆在背后,绳索捆紧,她像个不停挣扎弯曲身体的虾米,紧接着被俊三等人半抬半抱着上轿,戏班里的锣鼓手被逼着吹吹打打,送她去晚誉村结婚。白草芝形容的很夸张,仿佛她跟着去送亲亲眼见梅雪被虐待似的。
半夜里沈师范坐起披上衣服想着去看看受罪的梅雪,他头回给媳妇扯谎肚子疼,野外周遭到处白雪茫茫一片,头晕目眩转几圈思绪凌乱的他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哪里,最后从浆水镇道旁沟渠中深一脚浅一脚幸运摸到晚誉村外围,再往前走就是一户人家破墙头,一只被主人拴着凶猛的饿犬冲他吼叫,他突然觉得广阔银白天地之下无依无靠害怕难过,沈师范万般无奈抱着村旁一棵大树哭嚎个痛快,最终还是不甘,搂着树干爬上树梢张望,这几十户破败人家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哪里是梅雪被囚禁之地?沈师范瞬时迷离。
“深知身在长情在,前尘不共彩云飞”
再过几天是腊月十八,这是戏班子一年中最热闹,最挣钱的时候,半两金不想梅雪破坏戏院的既得利益,戏头担心梅雪破坏戏班的规矩,自古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任由着她的性子,还要其他人怎么活,浆水镇听的是大伙的意见,即便错,大家一起跟着犯错,梅雪一个人再对,可戏班里大部分人不买账,也只能委屈她。
腊月十六梅雪被逼着跟张滴普拜堂成亲,红红的双喜字贴满屋满院,张家院子不大,歪歪扭扭长着几棵槐树便把院子撑满,东南一角临时挖个茅厕,打算在粪坑里再养头猪,原有的土坯旧屋上一排椽子烂掉,下雨天洇湿南墙土坯,沤烂个洞,张滴普暂时拿稀泥掺和麦秸草糊上,等晾干透,深深浅浅的留着许多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