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单位报到的这天上午,在女朋友的帮助下,张海潮把被褥以及一些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送到校邮政所打包邮寄回家。下午,两人在火车站外的饭馆吃了兰州拉面,在站前广场挨到了最后一刻,拥抱,热吻,依依不舍地离去!
一路上,硬座车厢尽是吵闹,张海潮根本睡不着,不由回忆起自己的大学。四年下来,有的同学保研了,稍逊一些的也都考研成功继续深造,而自己呢,成绩上勉强混了个中等。至于最终选择了参加工作,他也曾拿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给自己找过理由。可是他也曾问自己,真让自己考研的话,文化课这一关能过得去吗?他心里当然没底。听闻有的同学四年里靠做代理给自己挣了房子的首付,不管传闻真假,张海潮身边就有每天投机钻营满脑子想着挣钱而且做的不的人,并且问题是人家干啥啥行,成绩还没有落下。售楼处排队时遇到的学生不就是么?人家头脑灵光,过得潇洒。回想起来,自己四年做了什么?成绩一般,钱没挣到,球打得不好,当了一届班干部,却因太好自尊,和导员关系搞得还贼差,因此连院学生会都没有入进去。只能徒自拉起大旗,自己把自己当个人物。除了自以为是地给人帮帮小忙就剩下打抱不平,还得美其名曰为人正直,实则孤家寡人。
很多人把大学生活当成了耍耍乐乐,殊不知从剧本开始之初就已经选了角色。从现实意义上说,大学就是过渡,是走向社会之前,给人生做的一次预演,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自己戏份里的主角,认真对待,马虎不得。这是学生们成年后第一次凭自我意识支配自己的命运,机会只有一次,四年不长,但高下立现。
四年过去,后悔用,不可能重头再来,好在过往不究,征途重启。此时,张海潮再次回味毕业典礼上校长的致辞——同学们,我们生逢一个伟大的时代!在离开母校,驰骋疆场的漫漫征途中,老师希望你们心怀家国,志存高远,砥砺奋进,不负韶华!
对,时代大好,不应辜负,虽然四年时间过得不算成功,但如今从头开始,机会还有很多。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摩画起自己的未来……
列车载着张海潮的焦虑和梦想,哐当哐当,一路西行。次日中午,终于伴随着乘客中越来越重的西北口音临时靠站,抵近终点。
二十来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对人的身体是一个严重的考验,拥挤又闷热的车厢里尽是东倒西歪的人们。张海潮不断地被来来回回的乘客碰醒,不久又昏昏睡去。本欲在临近终点的时候小憩一阵补足精神,却被不远处小孩子的哭声吵醒,随之而来的又是大人们的争吵。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师傅,您从昨晚就一直坐在我孩子头前这块儿,我什么都没说,您坐车辛苦,临时坐一下我这儿,我也理解,可你不能得寸进尺啊,再怎么着也不应该挤着我孩子吧?”女人抱起幼小的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和另一个压到她孩子头的男人理论。
一个西北口音的男人:“屁大个孩子凭啥一个人占俩座?”这个人说话如满车厢蔓延的味道一样,尽是酸臭。
“我买了两个人的票,为什么不能占两个人的座?你自己看。”说着,女人在身上摸索出两张车票给仍然坐在原位的男人看,同时情绪激动地指向两窗夹缝间的座位号码,告诉男人两个连号座都是她的。
男人一把拨开女人的手,道:“你买两个座儿关我球事儿,这儿有座儿就是给人坐的。”
男人礼,女人孤儿寡母自是不敌,颤巍巍已带哭腔,道:“师傅,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叫列车员,叫列车员来处理……”人群里虽没人敢于站出来直面丑陋的男人,却有人唏嘘着出主意。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挑穿着制服的男列车员嘴里说着“借过、借过”挤过人山人海跋涉而来。列车员查验了两个人的车票以后,对男乘客说:“师傅,麻烦您让一下,您买的是站票,这个座是这位女士的。”列车员的声音和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力。
“里面能坐下他俩。”男乘客回怼道,屁股却并没有丝毫挪动。
“要么您稍微往外挪一挪,让人家孩子躺在这儿。”众人都明白,这是折中方案,算是给丑陋男人的一个台阶。
“要躺你让他去卧铺车厢,这儿是硬座车厢,不设卧铺。”西北男人歪着脖子,青筋暴露,理直气壮,他将后脑勺留给列车员,未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男乘务员也是奈,只能转头开始安慰女乘客。女乘客委屈,不断地把手上的两张车票递给乘务员,苍白而力地哭诉着。
是非曲直如此明了,光天化日欺人太甚。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再说乘务员,怎么是这等怂蛋?张海潮不是忍不了,而是自己陡然而生的正义感和存在感急切地需要被认可,他在心里时刻告诉自己,他是大学生,有素质的大学生。他走到乘务员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强作温和,道:“哥们儿,你知不知道列车员什么职责?”此时,他俨然将自己当做了早已走上社会的大人。
乘务员一下懵住,问:“怎么了?……”
“国家给你发钱就是让你这么干事儿的?这是明摆着占了别人的座儿,为什么还让坐在这儿?你们火车分开站票和坐票,还印上座位号,什么意思不明白?要不要回去好好培培训?尸位素餐,废物一个!”张海潮发出连珠炮,正义凛然,他陡然升起的音调吓得旁边有乘客猛一哆嗦,怨声连连。说完,张海潮又转身面对仍然坐在原位的丑陋男人,再次恢复了最初的温和,道:“大哥,人家一个女的,还带着孩子,这儿即使就是你的座,咱老爷们儿给人让一让也是应该的,何况人家买了两个座。”张海潮信心十足,他相信能够说服面前的男人,并且刚才他训斥列车员时的故意爆发,已是给男人做出提醒。
“跟你他妈的有关系吗?”
张海潮一时怔住,道:“唉,你怎么这么没素质?”
“我有没有素质跟你有关系吗?”说着,言语粗鲁的大汉站起身向前挪了半步,准备在气势上压倒面前管闲事儿的人。
现实的社会在这时候第一次提醒了张海潮,他在学校那一套太过幼稚,吵架,跟真理、素质、口才完全没有关系。遇到强手,他一时尴尬。报警,对,他想到了叫乘警,说:“报警,报警吧……”与此同时,社会又提醒他,他不再是象牙塔里受保护的天之骄子,人们可以口头上恭维他是大学生,但事实却不会惯着,因为他此时的第一身份是一个社会人。
张海潮第一印象对西北产生了厌恶,这里民风彪悍,并不淳朴。
当然,人本质上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那需要过程,以后再遇到看不惯的事情,他还是会像这次一样出头显能,不知在经历了多少次后才会慢慢有所转变。然而,经过多年,曾经的显能都如云烟,他也只有对这件事还能有一些印象。
当火车再一次稳稳停靠的时候,目的地到了。所有的疲惫与不快都在踏入这个千年古城的那一刻被暂时搁置。对于这个将来可能会和自己产生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张海潮能列举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诸多优点,并且他认为这些仿佛都与他息息相关,他愿意接受和想象在这里的一切美好。
报到、双选,张海潮在这样一个他准备大展拳脚的城市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跟着几百人中分出的23人,在那个自称某二级单位人事科长的人的安排下登上了一辆豪华大巴。他们出城,上高架,一路向北。
汽车在中途做了短暂的休整和补充,大约又过了5个小时,平静的车厢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人们开始隐隐约约地看见远处山梁上上下摆动着的抽油机,有一个的,有两个的,人们开始兴奋地拿出手机拍照。此时的汽车,行驶在高原之上,这高原地貌是比在电视上看到的景色还要波澜壮阔的存在。人们脚下,是不折不扣的千沟万壑,区别于老家华北山区的青石林立、翠峰挺拔,这里,远处能见的是天地接于一线,线下面是万壑绵延,这种景色着实让人搞不清此时大巴车轮所碾压着的是山,还是原。
经过一天的跋涉,汽车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被叫做厂的二级单位,对标处级,机关设在西北大地上的一座小县城里,与最初报到的地方相比,远不如那里庄严和宏伟。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较晚,那位科长代表厂领导为他们安排了极其丰盛的招待晚餐,并在餐前致辞。饭后他们又被临时安排住进了一个条件还不的酒店。这个时候,想必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想法:这里虽然达不到大城市的繁华,但条件并不算差,安定下来也能接受。
临时舍友是这23名大学生各自来到这个单位的第一个同事,他们客气地自我介绍之后,少不了试探性的交流,但很快话题聊尽,宣告熄灯睡觉,各自却拿起手机找各自心中重要的人去汇报一天的情况。不想,夜深人静,房间内突然电话铃响,张海潮接起时,被女声问及是否需要服务。虽然声音并特别,但他似乎也从中理解了这“服务”的特殊意味,想必不是指的夜宵按摩之类,便直接回绝,挂断电话。少刻,又突然感觉到自己做事可能欠妥,便陡然发声,告诉舍友:“刚有人打电话问需不需要服务。”舍友倒也直接,骂道:“于建国就他妈是个贱人。”所骂之人正是安排住宿的人事科科员,张海潮听了之后一段时间才在这话中悟得极深的寓意。又过不久,两人闻得隔壁传来夸张的咿啊之声,好在酒店隔音还算可以,二人故作淡定仍旧打字聊天。虽然很快这些人就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但不得不说,第二天这群人便自动分拨儿,面对同一件事不同人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一段时间之内他们的处事态度,也影响着他们事业成长的速度和高度。
在接受了三天的入厂学习之后,23人的小团体被再次拆分,张海潮与其他三人跳上了两辆威武雄壮的丰田霸道,前往这个庞大企业的下一级分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大队,科级单位,机关设在一个只有上百户的乡镇上。这座小镇周围群山环抱,黄土壁垒,绿植覆盖,沿街有些民房,星星寥寥,与农村异。大队机关院子不大,里面有两座崭新但颜色丑陋的办公楼,其他设置则一切从简。同样是学习了3天,他们各自为战,分别被大队下属的小队接走。至此,是深入得不能再深入的基层,也是从此,大学生们便开始为走出这山沟而施展他们的神通。
所谓小队,是以某一大型站库为中心,共同生活在固定环境中并工作在一定范围内的一个小集体。这样的单位,外表看上去整齐、规范、现代,生活条件却并不如意。也就是在近年,人们才大规模甩掉了彩板房而住进了砖混结构的三人间。由于工作环境是野外,大大限制了通勤水平,因此,需要完成连续生产任务的工人们不能每天回家,从而执行着连续工作20天,回家休息10天的大轮休制度。
张海潮自感幸运,碰到个85后的站长,甚是年轻,想必同龄人一定便于交流、利于沟通。站长是个精干帅气的小伙儿,某专科院校毕业以后享受了父亲单位对职工子女进行内部招工的好政策回家就业和发展。这是一个典型的职二代里的官二代,据说其父是本厂实权的正科级领导,其本人的站长职位也不过只是个过渡,用不了多久便会近水楼台,优先提拔到副科级的领导岗位。
到岗当天,安顿下来,已是下午三点多,烈日当空,天气焦躁,工人们貌似都已经午休结束,慵懒地走出宿舍在院子里各寻阴凉透风去了。站长观得时机,便大吼几声,唤起老老少少拖拖沓沓走向餐厅,在宽阔明亮能容纳四五十人就餐的餐厅里,为张海潮组织了一个欢迎会。会议内容非常简单,首先由站长对张海潮进行介绍,调子着实放得老高,并当即任命其为实习技术员,随后便对每一个工人的名字一一说过。倒是张海潮,被站长程式化的抬捧搞得有些兴奋,顿时感觉整个单位真的非常不,领导是这般年轻,这般英明,对大学生是这样重视,他顿时感觉到了前景的限光明。在他随后的发言中,更是慷慨激昂,如打鸡血,先是详细介绍了自己,诸如获得的荣誉、具备的优点、兴趣爱好等等,又表明了态度,阐述了理想,把自己立志做新时代有为青年的单纯、真诚展现得淋漓尽致。站长总结发言时更是说主体大学生分下来就是干部身份,将来都是局长处长的苗子,更说在座的师傅责任重大,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要把大学生培养好、照顾好等等,还说自己将主抓实习技术员的培养,随后他还给张海潮指定了一个副站长作为专职师傅。
张海潮的师父是一个粗犷的汉子,四十多岁,一口方言。张海潮凭借着意识里对师傅的固有印象认为,以后的日子就要恭恭敬敬地给面前这个师傅端茶倒水并对他整日跟随、唯命是从了。而事实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师傅哪里管他,师傅从不会吩咐他、要求他、批评他,张海潮甚至都很少能看到师傅的影子,师傅一直都在自顾自地忙碌。
一段日子下来,不光师傅这样,其他工人更是如此,张海潮的到来好像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他们在干活时对于这个新增的实习技术员只当空气。张海潮很快感到他这个大学生并没有如欢迎会上说的那般得到应有的重视,虽然他明白多看、多学、多做、在陌生的新环境里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可志向总要施展,但他却从下手,因此开始着急。
而对于自己的师傅,张海潮想要撬出点实际有用的东西来也是难上加难。他问师傅:“师傅,这台泵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是不是有问题了?”
“好着呢,你不用管。”
“师傅,你去哪儿?能不能把我带上。”
“好着呢,没啥事儿,在家好好待着。”
“师傅,早晨站长班前会上安排的工作我没听懂,他说的啥意思?”
“好着呢,跟你没关系。”
张海潮想,可能关于人的话题更能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便试探着问:“师傅,咱站长人咋样?听说他最有前途很快就会高升?”
“好着呢,多向站长学习。”
“好着呢”是师傅回答张海潮问题时的万能答案,设备好着呢,工作好着呢,人好着呢,天下都好着呢,过了一段时间看,果然好着呢,这让张海潮不得不相信的确什么都好着呢。
最初的时候,他还给女朋友、大学同学电话里吹嘘说自己被分配到了一个全新的单位,这里发展得如何如何迅猛、规模如何如何大、产量如何如何高、地位如何如何重要,他的语气里全是激情,话里话外都是骄傲。可是后来发现,这些使他骄傲的东西貌似和他都没有关系,甚至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他所骄傲的,也只有他自己骄傲。他困惑,迷茫,压抑,焦虑。
即便张海潮每天都很积极,可是在没有多少人搭理的窘境里,他是真的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后来,张海潮终于醒悟,他之所以不受重视是因为大学生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中看而不中用的,人们嫌带他是个累赘,他这个出身农村谦卑如此的人也被一样看待。
年轻上进的心绝不容人这般小看,张海潮一直盼望着改变。盼望着,盼望着,改变果真来了,只不过这改变到来的方式并不是人所乐见。
如张海潮所说,他所在的这个单位正处在快速发展的大开发时期,人员极不稳定流动性极大,各个岗位经常会面临缺员情况,特别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关键岗位。这段时间刚好又一个岗位出现人员空缺,站长让张海潮作为学徒顶上去。岗位的主要内容是监控设备的运行、抄录数据、填写报表、切换流程之类,最重要的是要有人24小时盯在4台电脑前。岗位配置两个人,与对班的另外两个人执行24+24小时的工作制度,劳动强度不大,但很是考验人的精力和耐力。张海潮岗位上的搭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四十多岁,年龄不大,可认真一算,人家居然有了近三十年的工龄,在女同志50岁就退休的企业里再过两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是名副其实的老同志,因此她在岗位上给张海潮既当着大姐又当起了师傅。可是,让张海潮痛苦的是,老大姐没有承担起师傅的职责却耍起了师傅的资格,见有年轻人补充进来便理所当然地开始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吃等死的日子。张海潮猜测,也许老大姐一向如此,他就着咨询业务打电话问自己的前任,得到的答复自是果然,前任说别人是老师傅,建议他忍。因此他只有选择沉默,尽量听从前任的建议,作为年轻人,将主要工作担当起来便是。
这天早晨,轮到张海潮两人接班。八点,不出意外,接班的还是张海潮一人。
“小王,没什么问题下班吧。”年轻人回血极快,经过一整夜休息,张海潮精神饱满,一进值班室便放上一个班的人回去休息。
“行,卫生我打扫过了,该交接的问题都写在日志上,有事儿打电话。”对班两人,一个三十多岁年龄稍长的女同志是师傅,另一个年初走内部招工渠道进来的比张海潮年龄还要小,即正在与张海潮交接班的小王,是徒弟。
“咦,你师傅呢?”张海潮翻看交接资料时注意到上面只有小姑娘一人签字,便疑惑地询问。
“我师傅昨天下午调走了。”短短几天,又一个人员调动。
“昨天晚上就你一个人上的班?”外面哐当哐当设备转动,真遇突发情况,想必一个人定是顾头顾不了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