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这些年郁燕冷眼旁观,看着郁昌既主内,又主外,像只劳碌的工蚁一样,拼命地筑巢、寻找食物、照顾幼虫——也就是他那早已不算小的妹妹时,除了一股淡淡的、常规的内疚以外,她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随着年龄增长而激起的焦躁,甚至是愤怒。
因为,在此前,她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指摘哥哥“自发的付出”,毕竟,社会上的普遍观点,会把这种勤劳作为牺牲的美德而大肆宣传。而郁燕较小的年纪,限制了她一定程度的自由表达权,或者说,话语受重视的程度:当她尝试提出分担劳动的请求,却被一口回绝后,这会被看做长辈对被照顾者的疼爱,论它是否为一种强迫的给予。
换句话说,假如郁燕想要在家庭权力体系中取得一定的地位,除了外出工作,取得薪水,用于养活其他的家人这条普遍的途径之外,还有一种内部的贡献,即承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也就是常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后者的认可程度偏低,但至少会让她在据理力争时,能够一一罗例出自己的付出,彰显这是一场合理的、应该获得尊重的诉讼。
她关于兼职的提议,早已被对方用不安全的理由予以了否定;说到家务,他的借口就更不像样了,居然说她还是个学生,不用管这些琐事……天知道他自己当学生时是怎么挺过来的。
郁昌或许没有处心积虑地谋划这件事。他的大脑,可能并不会冷静地分析,那些狡猾的邀功行为,到底能够带来怎样的一手遮天的话语权;但他在潜意识中,一定嗅到了一种关联的气味,一种隔绝妹妹在家庭中的贡献和让自己成功占据道德高地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于是,一直以来,他都那样做了,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一个劳苦功高的哥哥,与只会享受成果的、叛逆的妹妹,在生活中发生争执时,有关谁更占理的辩论,完全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
这种道德的权力的运用,让郁昌在前几年的管教中,几乎百试百灵;就算他大大地超过了限度,限制着妹妹的人身自由,强硬地插手干涉,屡次三番把对方惹毛,也能用“关心”与“爱”的招牌手段,逼得郁燕话可说。
最为可笑的是,由于对自己过深的欺骗,他在这种过程中,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委屈和自怜的情绪,仿佛自己真是臆想中的十佳好哥哥;而所有的过,自然要被归纳到妹妹的一方——不过,郁昌舍不得怪罪妹妹,经常会像一个被蒙蔽双眼的家长一样,毫道理地迁怒郁燕的朋友。
因此,郁燕的那些愧疚,其实并没有必要。她并不能清晰地感知到,哥哥于这种怪异的控制欲中,获得了怎样的愉悦,但多多少少,在郁昌洋洋得意的诉苦中,察觉了一点诡异的自恋气息。
既然对方牢牢把握着,能让自己作为弱势方,获得舆论支持的价值通道,并自得其乐;那么,实际上,作为被压迫者的妹妹,完全不该因此负责。
在几次失败的介入尝试后,郁燕很快放弃了在哥哥与家务的缠绵悱恻中,横插一脚的行为。她在愧疚,烦躁,与鄙夷的情绪混合体中,心情复杂地享受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实际待遇,成了普罗大众眼里,会被划分进“四体不勤”范畴的娇小姐。
而现在,按照郁燕的计划,她不得不尝试融入这个体系了。
如果想要遏制哥哥伸得过长的手,迫使他从自怨自怜的道德高地上下来,就必须挖动那些所谓“占理”的地基,证明自己离开了他的照料,也能活得很好。
当然,实际操作起来,绝对不会像理论一样简单。她几乎能够想象到,即使自己变成了金牌家政嫂,郁昌也能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出来阻止。
但是,在这种潜移默化中,郁燕疑能够从原本被哥哥全权把控的领域中,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她的动机,还十分充足:心疼辛苦的哥哥,所以要帮助他——这种说法,和以前的硬邦邦的争取,在郁昌心中的区别,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要说心疼,作为郁昌的妹妹,这种感情肯定不是假的。
郁燕只是师自通地,把五分真挚,夸大到了十分,像精心包裹的礼物上华丽的外层装饰,盖在那点私心上,心怀鬼胎地送给哥哥。
不得不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对于这种本质利己的事时,她和自己的哥哥的行事方式,竟相似得惊人,不仅骗对方,必要时,还会哄骗自己。
至于他们对于内心真实欲望的察觉,与对彼此说辞的信任程度,在心中所占的确切比例……
可能,也只是一半一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