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那样我可能死得更快。”左展颜厉声道。
话音未落,他们突听水面上传来了一阵强烈的爆炸声。不动迅速上浮,借着四散于海面上的火光,他们隐隐见到了一艘船的轮廓。
7
书面已经不由自己控制,这是沈蔷薇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个瓷瓶里装的,不止是孩子们的血,还有弱化妖气的符咒,就算是强悍如蛟,一旦吞进这些有咒力的人血,其力量也会削弱不少。这是沈蔷薇买的保险。她要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胜利。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这些血不但没有削弱蛟的力量,看起来还让它们变得更强大了。当她看见这些唾手可得的战利品突然扭转劣势,轻易撕破了坚不可摧的紫芒淬星网时,从来只赢不输气定神闲的她,第一次尝到了恐慌的滋味。
挣脱束缚的蛟们,张开血盆大口,朝这些将它们引来的人类扑去,此刻的它们要满足的不止是食欲,还有被攻击的愤怒。
沈蔷薇挥舞着她的剑,率领着一页观门人,在蛟群里左突右闪,海面已然成了战场,符纸带出的火焰,伤口洒出的鲜血,高高激荡的水浪,将黑珍珠号紧紧包围,船身剧烈摇晃阒,随时有翻船的危险。
大飞跟红红见沈蔷薇他们已露劣势,且好几个师兄弟已经成了蛟的口中食,便再也顾不上这些孩子,冲出去帮忙了。
“社长,要不要出手?我看他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中年人撕掉唇上的白胡子,看着船外的战斗,对那干瘪老太太说道。
“不,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只是做最后的清洁工作。”老太太慢吞吞地说着,又看了看前头那些孩子,“你想想,如果那些孩子出了事,一页观的人,就算不被蛟吃掉,回去也要自杀谢罪吧?既敢冒大不韪,拿人命铤而走险,就得承担起任何后果呀。”
“社长的意思是……”中年人看着那些无辜的孩子。
“看戏。”老太太微笑。
外头,一共来了七条蛟,一番激斗下来,一页观的人已经死伤大半,而那些蛟,只不过是受了些轻伤。
很快,筋疲力尽、身负重伤的沈蔷薇不得不退入了船舱。印入她眼帘的,却是她平日里最信任的小五,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抱头鼠窜到后排那个老太太面前,惊恐万状地祈求:“千叶社长,求您赶紧救救我们哪!那些蛟已经疯了!它们会吃掉所有人的!”
老太太摸摸他的头,像在摸一条忠实的狗,用流利的中文道:“你是我们的大功臣,你不会被吃掉的。”
“小五,你在做什么?!”沈蔷薇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惊异地问。
“这是个聪明人,懂得为自己打算。”老太太笑看着沈蔷薇,满是皱纹的脸,像朵干瘪的菊花,“要不是他换了你的瓷瓶,这些蛟可能已经是你们的战利品了。”沈蔷薇五雷轰顶。
“我们在那个瓷瓶里,加了些可以让妖物增加力量的秘方。这些蛟本来没有这么大的。嘿嘿,这个秘方大概可以维持十小时的作用。”老太太看看时间,“沈小姐还是抓紧时间想想怎么活下来吧。不过我提醒你一下,这些孩子可能一个都跑不了,如果你活着回去,可能比死在这里更麻烦。撇开孩子的父母不说,你们那些正义的同道们要怎么处置你这个不顾后果的刽子手呢?”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毒计陷害我们?”沈蔷薇再也没了往日的好形象,歇斯底里地朝小五跟老太太扑了过去,却被老太太的手下牢牢擒住了。
“把她带回去吧。很多人在等她给个交代。”老太太对中年人道:“通知田中一个小时后来接我们。这场戏差不多要散场了。”
“千叶社长,您可是答应过我的呀!我加入千叶会社,替你们做完这件事,你就扶持我做一页观的首领的!”小五抱-住老太太的大腿,眼泪鼻涕地说。
“当然,你是这件事的目击证人,我自然会带你走,只要你乖乖按我们说好的做。”老太太起身,面对船外的那些怪物,她毫无惧色,那些跟随着她的手下,也十分镇定,仿佛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被那些蛟伤害似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电光石火般闪进了船舱,以非常人的速度跟身手,一剑刺伤了制住沈蔷薇的两个大汉,将她拉到一旁。
“咦?这位是……”老太太惊奇地看着一身--湿--嗒嗒的左展颜。
“师……师兄?!”沈蔷薇看着这个从不被自己认可并且亲自赶走的男人,又惊又-羞-。
“一页观门下,左展颜。”他平静地回答。
“你也是一页观的人?他们的名册上似乎没有你的名字哟。”老太太笑着,脸色突然一阴,“不过,再来多少人也是枉然。”
这时,突听得一声巨响,外头的几条蛟竟用它们强有力的尾巴,狠狠击在船身上,船舱的玻璃瞬间碎裂,紧接着,这钢筋铁骨的船只在这些蛟的面前,竟虚弱不堪地断成了两截,船里众人纷纷落水,那些陷入深睡的孩子,一个个像沙包似的沉入了水下。
看到了它们最爱的食物,已经准备好大快朵颐的蛟们兴奋地朝孩子们扑去。动作最快的一条,大嘴已经在一个孩子面前张开,眼见着便要将其吞入腹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巨大的白影闪电般袭来,一条巨大的白色蛟尾直接撞在这贪吃鬼的身上,又一卷,将它扔出了老远。不等其余几条回过神,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如法炮制,将它们扔到了离孩子们很远的地方。
所有还清醒的人都呆了——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雪白的巨蛟,身量足足是那几只蛟的五倍以上,身上的每一片白鳞都泛着奇异的光芒,在五种颜色之中不断变幻,虽然它头上没有龙一般峥嵘威风的角,可是乍眼看去,跟传说中的神龙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它全身上下透出雄浑之气,断断不是那些只为了吃食而凶相毕露的贪蛟可比。
“这……”那老太太捂住了嘴,吐出一串水泡。
众人先是震惊,继而恐慌,争先恐后朝水面游去。那几只蛟似乎并不甘心放弃食物,突然结成了联盟,一同向白蛟发起了进攻。左展颜借着辟水珠之力,留在了水下,一手一个,拽住两个孩子便要往水上去。
七蛟之一见他要带走孩子,急忙从战圈中退出,凶狠攻击左展颜。左展颜不得不放开孩子,举剑迎敌。
白蛟虽大,可要同时应付七条被人为增强了力量的蛟,一时有些忙乱,其中一条蛟见有机可乘,突然放弃了同伴,朝孩子们冲去,随便找了个胖小子,张口便咬。谁知,它只咬了满口的海水,震得它牙疼。
等它回过神来一看,那四十个孩子竟一个不落地被圈进了一个巨大的气泡里,一只巨大的老乌龟跟一个水魅模样的女-子,拖着这个气泡飞快地逃走了。
失去食物的蛟暴怒地要去追赶,可是还没挪步,便被一阵漩流裹住,一阵翻滚之后掉进了白蛟的口中,它甩甩脑袋,用力一咬,口中的家伙被它一分为二,落入腹中。
本来心心念念来觅食的它们,未曾想最后的结局是,自己却成了别人的食物。
那白蛟似乎将身上全部的力量都使了出来,一鼓作气将这七个手下败将全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左展颜举着他的剑,愣愣地看着它。
“我吃太多了,有点撑,上去做做运动。”白蛟突然开了口,然后咧开大嘴朝他笑了笑,便纵身往水面上去了。
8
水面上,老太太跟她的手下们拼命地划着水,小五紧跟着他们,生怕被扔下。沈蔷薇忍着伤痛,在水里沉沉浮浮,也想往前游,却力不从心。
一艘快艇从前方驶来,老太太松了口气。
可是,不等它靠近,这快艇突然离开了水面,被一条白色的蛟尾给生生拍散架了。
老太太一惊,继而暴怒了。白蛟从水下钻出,半个身-子立在海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帮人。
那些人尖叫,逃跑,饺子似的在水里扑腾。只能老太太还能稳住,跟白蛟对视。
“你们不是中国的术师,来不属于你们的地方捣什么乱呢?”白蛟发话了。
老太太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硬是提着一口气,逼自己仰起头,大声道:“我们不过是好意来替你们清理门户!”
“咱们自家的事,自会关起门来自己解决,不劳外援。”白蛟突然把肚子一埋,近距离瞪着老太太,“你们用的术法也是传自中国,不饮水思源,反而整天想着犯上作乱,总觊觎别人的东西,这十分讨厌哪!”
“呵呵,中国的术师界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不也看到了吗?不过,我们千叶一派的创始人之一阿浣师傅,也是你们中国人,她的遗愿就是要将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清扫干净!这个世界,应该由真正的强者来领导!”老太太浑身发抖,但仍死撑着不肯低头。
白蛟眨眨眼,哈哈大笑,随即在她耳畔道:“无容人之量,何以称强。”
“你说什么?”老太太眼睛一瞪。
“听不懂算了,我才懒得对牛弹琴。”
白蛟旋即钻入水中,再出来时,左展颜跟沈蔷薇已被它驮在了背上。它扭头对左展颜道:“把你的辟水珠分给这小妞一半,不然这一路上非淹死她不可。”
沈蔷薇在海水里泡了太久,伤口又不停流血,整个人已呈半昏迷状态,嘴里喃喃着:“那些孩子……救……救命……”
左展颜神情复杂地看着沈蔷薇,从口里吐出个拇指头大小的碧蓝珠子,掰开一半放到她嘴里。
“坐稳了。”
白蛟看了左展颜一眼,正要再次没入水中,却被小五拦住了,这家伙拼命哀求:“求求您!也带我走吧!我是被那帮日本人逼的!我要是不照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砍断我的手脚!老大,我错了!我不要留在这里,听说这片海域有食人鲨!这里流了那么多血,会把它们引来的!”
白蛟笑着摇摇头,说:“自古以来,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好好在这儿漂着呗。”
说罢,它又向千叶一派的那帮人大声道:“各位,我就先行一步了,虽然你们身上抹了蛟最忌讳的神龙血,那些家伙碰你们不得,不过鲨鱼好像不怕神龙血哦。”
笑声之中,白蛟躬身钻入了海水之下,再没有出来。
“妖孽!妖孽!千叶一派不会放过你的!”老太太狂怒地捶着海水,对身边那些手下吼道:“还不快想办法上岸!”
“社社社长……”其中一人,结巴着指着前方,五官惊恐地扭曲起来。
天已微明,清冷的晨曦中,数只尖尖的三角形物体划破了水面,快速朝这帮困于海水中的人而来……
9
水晶宫内,杜十娘戳着不动的头,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叫你不要把这个道士救回来,你不肯,瞧瞧惹出多大的麻烦!要不是我跟老陈对你不抛弃不放弃,一路吃尽苦头追着你们到海里,那些孩子一个都活不了!”
“嘿嘿,所以,幸亏有你们呀。”不动赔着笑,指着他的蓝珊瑚椅子,“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这把椅子,送你啦。以后你就坐在这椅子上弹琵琶吧。”
杜十娘一愣:“哟,你咋变这么大方了?”
不动笑笑,不说话,突然上前把杜十娘一把揽入怀-里,用力抱抱,说:“这些年,水晶宫里有你唱歌弹曲儿,添了不少快活。如果以后你有再世为人的机会,记住,别再为任何衰男人跳河了。容得下幸福,也要容得下难过。如此,才会花好月圆。”
杜十娘怔怔地被他抱在怀-里,头上满是问号。那支《花好月圆》是她多年前听到岸上的歌女唱的,回来翻唱给他们听,不动喜欢得不得了,说这首歌好,听了让人心里舒坦平静,还缠着她教他唱,一唱就是好多年。怪了,这家伙是哪里不对劲了?
一旁,那些孩子舒服地飘荡在老陈给他们制造的大气泡里,呼吸均匀,酣睡未醒。
不动松开杜十娘,对老陈说:“我带他们去岸上。估计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该醒了。”
“哦,好。”老陈神色有点不对,把气泡的一端交到不动手里,但自己又不肯放手,奇怪地跟他僵持着。
“老陈,我得出发了!”他看了老陈一眼,“你我认识上千年,天天在一起,还舍不得我呀!撒手!”
老陈撇撇嘴,到底还是松开手,很少发脾气的他大声说:“滚吧滚吧!”说完便背过身去,默默地揩眼泪。水晶宫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悲伤。
从被那只白蛟带回水晶宫,到亲眼看着它化身不动,左展颜一句话都没说过,疑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不动身上。
“这小妞就交给你们照看了,等她伤好些便送她上岸。”不动瞅了瞅躺在大贝壳里的沈蔷薇,此时,她已清醒了不少,伤口上敷着老陈的独家灵药。
杜十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本来么,哪有妖怪会对道士有好感的,这些家伙总是扯着正义的大旗,见妖就杀,也不管是好妖怪还是坏妖怪。
“不,我要回去。”沈蔷薇大概也觉得十分尴尬,以斩妖为己任的人,反倒被妖怪救了,实在是不想领这样的情,矛盾之极。
“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吧?”不动看着她的脸,笑,“大可不必。面前这些是你曾经最容不下的妖怪,你现在有很多时间想一想,你容不下它们,是因为它们真的该死,还是你真正容不下的,是别人对你,对你们整个一页观的说长道短。等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别扭了。”
沈蔷薇微微张着嘴,一时无言以对。
“我走了,你们保重。”他朝众人挥挥手,拖着这个大气泡,像拖着气球的顽皮孩子,高高兴兴地跑了。
10
初夏的今晚,夕阳像少-女脸上的胭脂,淡淡的,却又十分娇嫩,洒在水面上特别好看。
新建的大厦,是岸边最高的建筑物,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立在楼顶,每到夜幕降临时,广告牌就会点亮,内容是某地产公司新推出的楼盘“花好月圆”。
不动坐在广告牌上,笑眯眯地看着脚下那条他住了无数年的河。
“站那么久不累呀,过来坐下吧。”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左展颜皱皱眉头,坐到了他的旁边。
“你一路跟着我,又什么都不说,累不累啊?做人嘛,就求个轻松高兴。”不动拍拍他的肩,继续欣赏脚下这片开阔美丽的世界。
左展颜憋了半晌,终于开口,说:“你是一只魍蛟。”
不动眼睛眨了眨,转过头,看着他严肃的脸,笑:“对啊,我是一只魍蛟。除了老陈,你是第二个知道的。当然,如果你师妹够专业的话,她也应该知道了。”
“蛟食龙,即为桀龙,桀龙入世,必为帝王,性果决,重戾气,乱世由其而生,亡之又复为蛟,但以人形而存,曰魍蛟,若再现原身,则化烟尘,神魂两消。”左展颜一字一句将他从古籍上看到的话讲出来,停顿良久,“你知道如果你再现出原身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很多年以前,我也跟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坐在很高的地方,对面夕阳西沉。”不动并不接他的话,笑容仿佛沉在了天空那最后一抹嫣红里,“那个人也姓左,叫左岸,是个漂亮女-人。”
虽然年纪大了,可他的记性还不错,尤其是那个遥远的傍晚。
那天,他们坐的地方,是宫殿顶上,下头,人声鼎沸,刀光斧影,乱得像一锅开了的粥。
“宇文化及那帮人,已经冲进来了。”她看着脚下。
“早晚的事儿。”他一点也不担心,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们容不下一个比他们强的人。”
他吃了一条龙,其实要不是那条龙要吃他,他是不会还击的。他是一条非常奇怪的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不在意他人看法,自由地活着。即便成了桀龙,化身为人,入世成帝,脾气也没变过,这四十九年来,他迁都洛阳,修建运河,不过是想令四方稳固,天下繁华富庶,世人安居乐业,却被诸多臣子诟病,说他骄奢-yin-逸,劳民伤财;他三征高句丽,只因对方“为臣而不礼”,数次扰我边境,国威不扬,蛮夷必然得寸进尺,却又被众人扣上好大喜功的罪名。
“你想做的事太多,那些人跟不上你,只好毁了你。”她叹气,“可惜大局已定,天下人都已容不得你。”
“我自己容得下自己就成了呀。”他大笑,“我做这些事,并不为他人之褒贬,只因我觉得做这些事是对的。我看到天下日渐繁华,看到百姓不必为水患发愁,看到外敌再不敢犯上作乱,我就很高兴呀。就算他们说我是亡国暴君,把我抹黑得一钱不值,也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心情。”
“呵呵,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她摇头轻笑,“难怪你活得一点烦恼都没有。”
她跟他的关系,本来应该是死敌。她是左慈的后人,历来以斩妖除魔为使命,她知道这个皇帝不是普通人,是一条由蛟而成的桀龙,是邪恶狂暴的化身,除掉他是她的“责任”。但可笑的是,她跟他周旋了近十年,跟他越熟,越觉得所谓的“邪恶”,不过是不理旁人闲言的果敢,说做就做的气魄,这个家伙,活得比谁都自在。他也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也牵连了不少人命,他并不避讳这些过失,跟她说,这条命先寄在她那里,时间到了,他自然会通知她来拿。
今天,他把她找来。
“我在世间四十九年,见多了众口铄金,蜚短流长,许多人把时间跟心情都浪费在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与评价上,整天想的是要如何获得一个好名气,为善欲人知,不知不为善,好没意思。”他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着她的脸,手指抚过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的眉头很少展开。这样的女-子,好难看呀!”
“呸!”她捶了他一拳,“左家的人,不论男女都会很好看。”说着,她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神情,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喃喃:“你也会很好看的。”
她抬起头,对他说:“这个孩子,将来的命运注定不会顺利,或许会比他的母亲更不快乐,如果以后你们有缘相见,不妨跟他做个忘年之交吧。”
“哈哈,你不怕我把他带坏喽?”他笑过,神色渐渐沉下,“这孩子他爹,该不会已经被……”
“我是左家的人,他是妖怪,势不两立,我不杀他,左家声望不保。”她咬紧嘴唇,脸上一片凄然,“我欲花好月圆,奈何花已谢,月已缺。”
他长叹一声。
“我已经给这孩子起好了名字。”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不论男女,都叫展颜,我会将这名字刻在这把桃都剑上。”
“好吧。”他看着远方最后一抹光线,又看看那些宫殿下四处搜寻他下落的人,笑笑,忽然抽出她的剑,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这个他人眼中的亡国皇帝,慢慢倒了下去,一道白气从他的身\_体里窜出,在她面前缓缓凝成了一个姿容出众的少年。
少年打量着自己,对她笑道:“这帝王身一死,我便成魍蛟,你可想好了,要斩我,只有现在这个机会。我说过这条命寄在你那里,如果你现在动手,我绝不还手。”
她握紧-了她的剑,这把剑,曾经也贴在他的脖子上,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见她没有动静,他又笑道:“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么?我这一走,你再找到我可就难了。”
“滚吧。”她背过身去,“我总是想不出斩你的理由。”
“那我滚了,保重。”他腾空而起,飞进离他最近的河水之中,没有半点留恋,他从来是个自由自在的妖怪。
皇宫之中,他曾经的身\_体被杀红了眼的叛军找到,这个暴君,自尽实在太便宜他了,于是他们找来了白绫,又将这尸体“缢死”一次,方才志得意满昭告天下,暴君已亡,天下太平。
至此,谁是暴君,谁是英雄,便再也说不清楚了。
11
左展颜觉得脸上有点凉,摸一摸,全是泪。
“你与那青蛟殊死搏斗,真正的目的不是打败它,而是想自杀吧。”不动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左展颜的后脖子,一道隐蔽的两寸长的暗红色细线,埋在他的皮肉下,被头发遮住,“你父亲也是一只蛟,你在水中明明可以靠这道暗腮呼吸,可你跟青蛟斗法时,偏偏将这个腮永远封住了,摆明了没想活着回去。”
左展颜不语,半晌才道:“我欠一个无辜孩子一条命。”
“你只是容不下自己。”不动笑道,“你跟你母亲,还有我认识的许多人一样,总是活在别人的眼睛跟嘴里。记得我临走里问沈蔷薇的问题么?”
左展颜当然记得。他记性太好,可这并不算好事,想忘记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是人类与妖怪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术师中最负盛名的左家一脉,他们的先祖左慈,术法出神入化,杯酒戏曹操,千里取龙肝,一把桃都剑代代相传,斩妖除魔。可他的父亲,是一条蛟,化成俊朗书生,与母亲一见倾心。
十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一页观,把自己的桃都剑交给了他,告诉他,只要他踏踏实实做个降妖伏魔的道士,只要人人都称赞你是正义英雄,只要你忘记你另一半身份,这世上便能容得下你。
真的么?他天真地问母亲。这十年来,母亲在所有人面前都隐瞒了他的身份,只说这是左家远房亲戚的孩子。他问她为什么,她说,为了左家千百年的声誉。那个叫一页的老道,是母亲的故友,她最终把他交给这老头照看,从此,他就是一页观的人。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听一页老道说,送走他的第二年,她在对付一只白虎精的时候,死了。
这不可能是母亲的实力。他想不通。
一页老道说,她也许是倦了,这些年,她无一日开心。以前他不明白,到了现在他什么都理解了,因为他走的路,跟母亲一模一样。
一页老道知道他的身世,但是对他仍然不错,教他法术,教他道理,教他要做世间英雄。
展颜,你跟旁人不同,你是知道的,你身上有妖怪的血统。若是寻常人犯错,大家琮会原谅,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可你不行,你一旦犯一次错,大家就会说你魔性未除,必然杀你。你只有做一个比他人更出色的男人,用事实证明自己是跟妖怪势不两立的道士。如此,当可安然度日。你有千年寿元,不老之颜,该如何自处,好自为之吧。
一页老道当年跟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他照做了,母亲不也是这样希望的么。
只有别人说他好,他才有资格活在这世上。他杀妖怪,不是因为妖怪本身多可恨,他只想要他人的赞扬,证明他是个好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
可是,杀了那么多妖怪,也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那颗心,依然不快乐?
一页对他很好,可临死前还是下了“若犯一错,群起诛之”的命令,可见阿浣说得不错,一页从来没有真正“容下”他。在他眼里,自己不管做多少被称赞之事,也只是妖怪。后来的继承者们也是一样的,他们既忌惮他的本事,又鄙视他的身世,在他们眼中,他始终是跟正道不合的妖怪。
他也倦了。那个孩子因他而死之后,这种倦意更重。沈蔷薇要拿那些孩子去冒险,也随她吧,他太累了,不想管了。做再多,骨子里也只是个被“正道中人”唾弃的妖怪。看看黑山,看看沈蔷薇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吧,呵呵。
可是,如果自杀,未免太败坏名声,毕竟他是许多人眼里的“英雄”,英雄也闹自杀,别人会笑死吧,不如,换个方法。
那条青蛟的恶名跟力量,众人皆知,但无人敢轻易跟它挑战,它简直是道士的克星。可他去了,下水之前,还永久封住了后脖上,那道蛟才有的暗腮。
这样,起码别人会以为他是在一场正义战斗中付出了生命,对他的赞美不会变。
可是,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这个叫不动的妖怪,出现在他生命即将消失的瞬间。
“其实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真会遇到左岸的儿子。”
不动笑笑,变戏法似的拿出那个香炉,“世界真他娘的小啊!”
左展颜见了此物,一愣。
“你救了那么多人也不开心,是因为你从不是为了救人而救人。你搞错了目的,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他把香炉交到左展颜手中,“人也好,妖也好,如果只容得下赞誉容不得贬斥,是活不痛快的。而且,不但要容人,更要容己,你本来就有一半是妖怪,这是事实,怕什么呢?妖怪就不能享受人生,不能助人为乐?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眼光而扭曲自己的路?”
左展颜沉默许久,问:“你看了这香炉里的纸团?”
“嘿嘿,这不算偷窥吧?”不动狡黠地笑。
每个纸团里,写的都是他左展颜今年除掉了多少多少妖怪,救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说他好,末了,却都是是相同的一句——“但,仍无快乐。”
“今年你会在纸团里写什么?”不动笑问,“应该会比去年好吧,你看,你在最后关头还是去救那些孩子。而这些孩子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救了他们,连一声谢谢都不会对你讲。”
“如果不是你拿着桃都剑,说我是左家的人……”
“是不是这句话激到你了?你大概在想,完了,这里都遇到熟人,怎么能让这妖怪知道自己想自杀呢?”不动模仿着他的神态,夸张地表演,“算了,既然没死成,还是去救人吧!四十个活生生的孩子呢!”
“够了吧。”左展颜打断他。
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想了很久,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不动说:“谢了。”
夜空里慢慢升起一轮银月,倒映水面,波光月色,交相辉映。
“真圆的月亮呀!”不动的眼睛里,闪烁着好看的光,“世上无数人,包括你母亲,一生盼望花好月圆,快乐美满。他们不能如愿的原因,并不是月亮离他们太远。你看,月亮虽然漂亮,但它那么大,没有一颗容量足够的心,你拿什么来装呢?”
左展颜静静听着他说话,笑了笑。
身\_体里一直绷紧,差点可以崩断的那根弦,突然松了,好不畅快。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惬意的时候,加微笑都是情不自禁的。
河边的高楼广告牌亮了起来,花好月圆几个大字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广告牌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妖怪,一个是半妖怪。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不动摇头晃脑地哼着,就像他坐在蓝珊瑚椅子那样。
左展颜轻轻地打着拍子,眼睛一直看着明月流水,灯火旖旎,直到天明。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时,广告牌上,只剩下左展颜一人了。旁边,不动坐过的位置上,只留下些微闪闪烁烁的白色细尘。
魍蛟,若再现真身,则化烟尘,神魂两消。
水中,那神龙般的白蛟,仿佛又在眼前游动,对了,那条白蛟,会笑会说话,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
左展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很平静,他打开那个香炉,却发现里头只剩下一个纸团。
打开,十分潇洒的笔迹——“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喂喂,这可是当年我写的!左展颜,你那些怨妇纸团我已经烧掉了,如果你每年一定要写点什么扔进这里,从今年开始,你就每年都把我诗抄一遍吧!后会无期。”
他把纸团又揉回去,扔进了香炉。
脚下的世界又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失踪的黑珍珠号天亮时自己回来了,开船的家伙说,开船没多久化就被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船已经在外海上莫名其妙的地方。
船上那四十个孩子,不知被什么人送到了警察局门口,一个个还在睡觉。等到醒来时,个个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赶过来的家长们喜极而泣,大团圆收尾。
还有一条消息是,外海某处,今日清晨惊现不明生物,疑似食人鲨,但有关方面尚未对此消息做出证实。
太阳完全钻出来时,广告牌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了。
12
天亮之前,我们如期回到不停。
沈蔷薇坐一边,左展颜坐一边,我跟敖炽好像成了透明物体,有点多余,干脆把大厅留给他们,自己去厨房煮面吃了。成功获释的碗千岁跟赵公子也忙不迭躲进了厨房,生怕这女道士再抽风。
“我找了你一年,你都避而不见。”沈蔷薇先开了口,“只好找你的死对头把你抓出来。”
我端着面,蹲在客厅墙外,后面蹲着也端着面的敖炽,后头依次是碗千岁赵公子纸片儿,大家都热情高涨地隔墙偷听。
“我都躲进鱼塘里了,你何苦还来找我。”左展颜叹气。
哐一声,沈蔷薇将那把剑扔到左展颜面前,问:“你留下这把剑给我,什么意思?”
“这把桃都剑是好东西,我已经用不着它,自然转送给用得着的人。”左展颜说,“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不要!”沈蔷薇蹭一下站起来,一把拿起桃都剑,粉面含怒。
我心想不妙,正怕他们打起来时,沈蔷薇突然间向他跪下了。我被面条噎了一下。
“师兄。”她把剑递到他面前,“一页观应该交给你,不是我。我千方百计找你,只为这件事。”
“老板娘!”左展颜不应她,却突然喊我。
我忙不迭跑出去问:“干吗干吗?要打架出去打啊!打烂我家东西三倍赔偿!”
“请你告诉她,我现在是什么?”他突然提出了一个看似怪异的要求。
他是什么?当鱼塘里掀起的水浪散开时,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一条黑色的蛟。
“呃,他是一条蛟。”我看着沈蔷薇,“我保证。”
沈蔷薇呆住了,半晌才说:“师兄,你难道……”
“以前,我执意要做一个你们眼中的人,生怕被人说是妖物。”左展颜缓缓道,“但那个家伙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有一半是蛟,这是不变的事实。我现在不想再为这个身份做任何掩饰,我是妖怪,也是不完整的人,我接受你们对我的一切看法,乃至攻击。”
他将错愕的沈蔷薇扶起来,又道:“黑珍珠号的真相,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一页观的继承者,依然是你。但是,别为别人的看法活着,一页观存在的意义不是跟同道之人争长短,别人怎么说,让他们说吧,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他把桃都剑放回她手里,“有容人之量,才能活得痛快。”
沈蔷薇沉默了很久,问:“师兄,你真的决定要做一条蛟?”
“对。”左展颜点头,“在水里自由来去,对付会伤人的水妖,救一救失足落水的人,唱唱歌,跟老乌龟什么的练太极,让我觉得很快乐。”
沈蔷薇听了他的话,苦笑:“我怕我担不起一页观的未来。”
“你能。”他看看我,笑道,“你肯进不停来求助,说明你已有进步。换作以前,你会向妖怪求援么?宁死也不肯吧。被别人知道,又会说多少难听话。”
“大哥,这不算求援吧?明明是绑架挟持好吧?”我一翻白眼。
“我代她道歉。”左展颜向我鞠躬。
“代她把住宿费付了就成。”我继续白眼,“你这家伙也真是的,躲进鱼塘算怎么回事!”
“那不是普通的鱼塘,那里连通了一条暗河,可以通往水晶宫。她每次去水晶宫找我的时候,我就从暗河跑到鱼塘里,后来干脆长住在鱼塘了,偶尔回去看看老陈跟杜十娘。”左展颜摇摇头,“我不见她,是因为我已经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再见面的话,怕她为难。”
“为难?嘻嘻,好多人就是喜欢自己为难自己呀。”我继续吃我的面,边嚼边说,“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一个人容不下的人跟事越多,他的世界就越窄,窄到可能挤死自己。只喜欢听好的,受不了不好的,嫉妒比自己强的,踩踏比自己弱的。世上好多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就是这些破事闹的么。但就是有人好这口。”
“我不会为难的。”沈蔷薇忽然笑了,“师兄,我想知道的答案都知道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我一把拽住:“钱!!”
“我其实忘记带钱包了。”沈蔷薇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树妖,我可以以一页观继承人的身份向你许诺,在我有生之年,一页观绝对不给你的不停找任何麻烦。这个承诺,够不够我的房钱?”
这女的好无赖啊!一个承诺就想当钱使?不过我转念一想,要是这帮家伙有事没事来不停胡闹,虽然我不怕他们,可也是影响我的生意的啊。算了,鉴于沈蔷薇身份敏感,我放她一马!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停方圆百里,如果有一个道士出现,我就找一页观算账!”我哼了一声。“你这女-人讲理不讲理的?全天下道士都是我一页观的么?谁知道你们还得罪过什么人!”
“哈,你这臭道士说话好难听!你挟持我帮工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我不习惯跟妖怪用正常方式沟通!虽然挟持他们,但我没有恶意!”
“求人帮忙还这么恶劣!活该别人躲着不见你!母老虎!”
“你想打架是不是?”
“来啊,外头去单挑。”
不停里,除了我跟沈蔷薇,其他人都悄悄溜走了。
●尾声●
不停大门外,敖炽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左展颜。
“你们左家的老祖宗左慈,当年千里取龙肝的事,差一点就惹来灭族的祸事了。”敖炽横抱手臂,靠在墙边。
“是么?”他略是一愣,“没有人提过这件事。”
“他因为别人一句话,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跑去西海斩杀了一条小龙。”敖炽面容冷峻,“他以为那条小龙只是西海龙族里的小角色,不曾想那是西海龙王的小女儿。西海龙王暴怒,本来要杀了左慈全族泄恨,被我爷爷阻止了。他说祸不及妻儿,所以只将左慈一人抓来,永久囚禁西海,到其老死。左家的人,一直是我们龙族最不喜欢的人。你们的桃都剑,我小时候就认得。”
“哦。”左展颜点点头,“还有别的要跟我说么?”
“东海龙族之所以兴旺至今,靠的不单单是我们的神力。就这样。”敖炽呼了口气,话锋一转,“另外,谢谢你没揭穿我在鱼塘底下缺氧晕倒的矬事。”
“不用谢。”左展颜转过头,摆摆手,“东海龙族要继续兴旺,靠你现在的身板儿恐怕比较困难,还是好好锻炼一下-身\_体吧!”
“你……”敖炽的脸涨得通红。
不等他发飙,左展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子里。
我蹲在大门背后,捂住嘴,忍住爆笑的冲动。刚才把沈蔷薇气得绿着脸走人时,我都没这么高兴。敖炽真是弱爆了!居然真的缺氧了!又有糗他的铁证了!
咦,等等,我这么哈皮干什么?万一他真的淹死了,我不是成寡妇了?!不成,从明天起,我必须得督促这家伙锻炼身\_体才行!每天五百个俯卧撑,五百个仰卧起坐,不做完不给饭吃!就这么办!
啊,差点忘了一件事,我站起身走回房里,泡了一杯浮生,又走出来,将茶杯一扬,碧绿的茶水洒向空中,晶莹的水珠在初夏的阳光下带出一道彩虹似的光。这是给不动的,虽然我们永没有机会见面。
我很少真诚地佩服谁。但对这条吃过龙、当过皇帝、有功有过、最后爱上唱《花好月圆》的蛟,我必须竖起大拇指。并不只是为他舍身救人的行为,更多的,是佩服他千百年来身负骂名,却依然泰然自若。换作他人,只怕早已将那些歪曲事实,捏造谎言的佞臣史官吃个干净了吧。
他一生活得痛快,只因他拒绝让自己活在别人的眼睛与嘴巴里。
这个家伙,把一个“容”字,写得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