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赫然映入他的视线。
“我向他提出了分手。”安妮坐下来,金色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他没说话,递过去一罐药膏。安妮向查尔斯提出分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是以查尔斯的拳头与安妮的沉默结束,不了了之。
“我是个很可笑的女-人对不对?”安妮垂着头,摩挲着药膏,“想离开又始终无法离开。他说我父亲又欠下了赌债,没有他,我父亲的手早晚被债主砍断。他说洛丽娅,说他无法想象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将来会走到怎样的境地。他说他爱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有幸福。”
她红了眼眶,一手撑住额头,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溃散而出,她啜泣道:“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我不想我剩下的人生就这样被查尔斯毁掉!可是我爸爸怎么办,洛丽娅怎么办……”
他默默地看着她,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脑袋,却又收了回来。
她深吸了口气,擦去眼泪,拾起红肿的眼睛,苦笑着望着他:“有两个我就好了。另一个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像你一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他没有接话,只问道:“村子里已经没事了吧?”
她点点头:“大多数人都在康复中。只有村长的儿子,情况还比较反复,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查尔斯正在给他处理。”
他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他顿了顿,又道:“你的秘密试验,暂时不要再做了。已经提取出来的红叶素,都销毁掉。”
她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信任我么?”他反问。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她讷讷地说。
“那就照我说的做。”
安妮张着嘴,欲言又止。
12
村长的儿子,情况越来越糟糕。这十三岁的少年,躺在肮脏的床铺上,时不时剧烈地咳嗽着,枕头上全是干掉的血迹。
村长与他的三个老婆,跪在查尔斯身旁,扯着他的衣裳使劲哀求,说自己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其他的都早早夭折,村里的老巫师说这孩子是上天赐给卡拉巴拉村的“命”,如果他有事,全村的人都活不了,只求他再想想办法,无论用什么药,都请再试一试。
查尔斯救不了,以他的医术。
“如果您没有办法,请告诉我们,之前来帮忙的那个年轻人在哪里?我记得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是他第一个进来村子里,他给我们治疗,手里捏着好多银针!”语无伦次的村长突然说道,“他也是你们带来的医生吧?为什么这些天都没看到他?求你了,请这位医生来!”
查尔斯拼命控制了许久,才没有让自己一脚踢开这个鬼哭狼嚎不知好歹的印度人。
身为即将加入皇家医学会的人,怎能忍受别人当众看轻自己的能力?!何况拿来与他做比较的,还是那个连脸都没洗干净的中国佬!
“抱歉,那个人我不认识。他也不是我们的医生。”这句话已经到了查尔斯的嘴边,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出乎意料地改了主意,把村长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好!我去找他来为桑贾伊诊治。”
村长自然千恩万谢,连声说神会保佑你。
查尔斯点点头,转身从药箱里头取了一支针剂出来,走到桑贾伊身边,看了看这个双目紧闭、嘴唇泛白的孩子一眼,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了他的手臂。
“我刚刚给他注射了一针抗生素,你们好好照看他,我很快就回来。”查尔斯扔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村长家。
他没打算骗村长,他确实要去找那个中国人来治病。就算他不知道他在哪儿,有个人一定知道。
今天的温度,比哪一天都高,踩在地上,觉得脚都要融化了似的。
查尔斯独自走在小路上,嘴角浮起一丝寒意无边的笑。
13
“他让你来找我,去救人?”第五篇皱了皱眉。
安妮点头:“我也去看了桑贾伊,那个孩子的情况很糟糕。查尔斯根本没有办法给他治疗,如果你不去,他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他沉默,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当,莫名的不安。
“你……不愿意去?”安妮紧张地看着他。
“走吧。”他起身,收拾东西。
她转忧为喜,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旋即从随身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他的行李上,说:“我昨天去镇上带回来的一件东西,觉得再适合你不过。你留着当礼物吧。圣诞礼物生日礼物,都好。”
他看了那纸包一眼,点点头:“我回来再看。”
两人赶到村口时,夜幕已临,除了不远处的医疗站里有些灯火之外,村子里几乎一片漆黑。
他刚一走进村子,却突然停下脚步,拽住了安妮。
“怎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村长家就在那边,暗红色墙壁的那间。”
他盯着她的脸,半晌才说:“不要留在我附近,离我尽可能远一些。”
“啊?”她更不解了。
他也无从解释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但就是希望她离自己远一些。
“别问了。我自己去。你……”他皱皱眉,“你去我的住地等我回来。”
“现在?”
“对!”
“可是你也许需要有人帮忙……”
“不需要。”他将她朝后推了一把,严肃地指着她,“回去!”
说罢,他转身快步朝村长家走去。
安妮在原地呆站了许久,犹豫片刻,终是转身朝他的住地而去。
既然相信他,那就照他说的做吧。只是另外一件事,她现在实在是办不到。
她叹了口气,独自走在泥泞的羊肠小路上,头上半弯明月,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萧瑟孤独。
走了许久,她被路旁传来的-呻-吟声拖住了脚步,扭头细细一看,一个年迈的妇-人坐在路旁,几个野果子散落一地。
这老妇-人她认识,住在卡拉巴拉村的村尾,又聋又哑,没有子女,只有个瘫痪在家的老伴。
老妇-人见了她,便像见了救星一般,口里乌拉乌拉地乱喊,一会儿指着自己扭伤的脚,一会儿指着她家的方向。
不可能不管的。安妮叹口气,走上前,扶起了老妇-人……
14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村长家里爆发出来。
村长抱着桑贾伊的尸体,睁着血红的眼睛,一言不发。一旁的三个老婆,早哭得昏天黑地。
一根空心的管子,还插在桑贾伊被切开的气管里。
第五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褪下染满血迹的手套。
“我告诉过你,这种做法一定会害死这个孩子。”查尔斯一脸惋惜地对他说。
治疗过程中,桑贾伊突然窒息。第五篇果断地切开孩子的气管,用插入导管的方式辅助呼吸,这一招,是老头教给他的,说此法看起来虽然粗暴凶险,但万不得已时,不妨一试。
可惜,他的果断还是没能救回这个孩子。
“抱歉村长。”查尔斯拍了拍村长的肩膀,故意用第五篇听不懂的当地话对村长道,“我警告过这个人,让他不要乱来。可是他说没关系,反正也只是试一试而已。唉,他从来就是这样,并不太将病人的生命当成一回事。”
村长的眼睛,变得更红了,像被人泼了血似的。
屋子里,除了他们,还有村里那个鬼魅一样瘦削的老巫师,桑贾伊病种以来,他一直在村长家里,握着他脏兮兮的念珠念叨着各种咒语。
桑贾伊是这个村子的“命”,如果他死了,这个村子也就完蛋了。
夺去桑贾伊性命的人,不论是谁,都该死!用他的命,来平息神的怒气!
村长疯了般跳起来,拽住第五篇的衣襟,将他拖到了屋外,使出浑身力气对他拳打脚踢。
第五篇没还手,任由他拿自己发泄丧子之痛。
查尔斯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他期待已久的场面终于出现了,不过,这还只是好戏的开始吧。这个中国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害死”桑贾伊意味着什么。
老巫师颤巍巍地走出门外,悲愤地对着那些闻声而来的村民叽里呱啦大喊了一通。这些人旋即变了脸色,从迷惑到恐惧到愤怒,一个接着一个加入了村长的行列,对着倒在地上的第五篇大打出手,每一拳都狠,每一脚都重。
现在,第五篇成了卡拉巴拉村最大的罪人。
第五篇抱-住头,蜷着身\_体,摇晃的视线穿过雨点般的拳脚——一脸微笑的查尔斯,躲在众人背后,胜利者般朝他摆了摆手。
桑贾伊会窒息,是因为体-内出现了能令脏器衰竭的毒素。这一点瞒不过他的眼睛与经验。
早在他来到这里之前,有人就在这孩子身上动了手脚。
查尔斯的医术不够深厚,借刀杀人倒是很熟练。交给他一个必死的孩子,只要桑贾伊死在他第五篇手里,查尔斯马上级可以利用这一点,将村长乃至整个卡拉巴拉村的仇恨都推到他身上。这些无知的村民,根本不懂深究死因,只会相信他们的亲眼所见。
再没有比他的计划更完美的了。一条草根贱命,换来眼中钉的一条命,好划算。查尔斯冷笑着看第五篇被围攻,以后,他那个“私人财产”再不会有离开自己的理由了吧,一举两得。
第五篇一声不吭,天知道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断了多少处,这些把自己当恶魔一样对待的人,可是他耗尽心血,亲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呢!
大腿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谁,拿起了刀子,生生要取他的性命。
那些悲哀的、疯狂的、狰狞的脸孔,在夜色下摇晃,燃烧,他突然想起从前,老头被人拿石头砸破头的情景。他问过老头,为什么不以牙还牙。老头说,因为我淡定惯了。
可现在,他要如何淡定呢?
冲出重围。如果他愿意,一定办得到。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逃,逃?!为什么要他逃?从头到尾,他没有-干-过一件坏事,他救了人,这些人不但毫无感激,还反过来要他死……
不如不救!
不如不救!!
这四个字,魔咒般在他脑海里旋转。
还有那个查尔斯,最该死的人,反而被当成了“神”,头顶光环地站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何被伤害。
如果……从下一刻起,世上再没有这个人,那,有的人一定会幸福起来吧……
查尔斯的笑脸,安妮的泪眼,在他缭乱的思维里交替出现。
不如不救……
他的拳头,骤然攥紧,闭上了眼睛。
一团无形的烈焰,从他的心里,从他身\_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呼啸而出,四散奔去。
奔腾的气流,烧焦的气味,撕破黑夜的惨叫,瞬间包围了他。
“第五篇!”
黑暗里,传来一个惊诧却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刺痛的双眼,早已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女-人,扶着一个老妇-人,出现在前方。
“别……”他的心脏仿佛从高处猛然跌落,不禁大喊出来。
可是,太迟了。
整个卡拉巴拉村,包括它外围半里的范围,全部化成一片焦土。而所有立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他自己,皆化为灰,无一幸存……
15
阳光很刺眼哪。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河边的。
仰躺在泥地上,他微微张着嘴,像条失去了水的鱼。
太快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甚至还不太相信,整个卡拉巴拉村,查尔斯,还有安妮,已经彻底消失在那场看不见得火焰里,消失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生命里。
以后,不会再有人拿着小本管他问长问短了,不会有人拖着他拍照,也不会有人要他在月色里去观察一朵蘑菇了……什么都没有了吧。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疲倦像山一样压下来。
左手腕上,忽然沁出一股凉意,像有一只微凉但又柔软的小手,拉着他七零八落的魂魄,往虚无缥缈的地方走。
寒风之中,焦土之上,一片残垣断壁,在缕缕青烟中飘摇不定。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立在面前,声音清朗如溪水明月:“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谁?!
他脱口而出:“天地座下,四方火君,焱阔。”
“可惜,只记得自己名号,却记不得自己的本职。”人影摇头而笑,“火君焱阔,掌司九重天火,不止赋四方温暖,更能烧尽万物之邪祟。如今,你出离本性,他人稍有得罪便雷霆大发,冲动暴怒,以天火焚之,杀生无数。”
“那又如何?!”
“我要你迷途知返。”
“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一圈白光从那人手中飞出,他闪避不及,白光直击入他的眉心。
全身顿时如遭雷击,旋即,一股温凉之意自头顶灌下,他的眼睛再不是焦土废墟,而是一位年轻女-子,黑发如墨染,纱裙似云织,手执一枚翠玉般的树叶,置于朱唇之上,吹出一曲天籁之音,堪比天人之姿——如果,她身后不是那扇阿鼻地狱之门,也没有众多狰狞丑陋的恶鬼围绕四周,她确实会被认为是仙女……不,更像是菩萨一般的人物。女-子安闲的神情,与四周的恶鬼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是整个画面又自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上古之时,三界之中最优秀的乐师,名为月隐娘,只取一叶,便可奏出天籁无数。可是此女偏偏向天请愿,甘愿一生只在阿鼻地狱之门,天籁之音,只为地狱恶鬼而奏。无论恶鬼们使出怎样的伎俩,诱惑,谩骂,伤害,她亦不为所动,只专心于她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将自己最干净祥和的灵魂化在音符里,只愿能让地狱之恶灵平息戾气,重回正道。据说,被她的曲子净化的恶鬼,最终都真心忏悔,被释出地狱,重入轮回。月隐娘死后,其身-躯化作十三粒圆石,藏于幽冥界中。如今,我寻来月隐娘赠你,唯愿其淡定祥和之气,助你早出炼狱。”
那声音在他耳畔远远近近地说着,最后,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的他……浓重的倦意,带着一股清凉的馨香,好像还有一支悦耳的曲子,从他的四肢百骸涌进来,他最后看见的,还是那个在诸多恶鬼之中,安然自处的女-子……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太阳依然炽热,身周一切如常,河水里,有鱼儿吐了个泡。
他抬起左手,看着腕子上那串至今也取不下来的石头,发了许久的呆。
四方火君,焱阔……天界最初的神君之一……
消失的记忆,一点一点从虚空中渗透回来。
他爬起来,目光落在行李上,安妮送他的纸包,还好好地躺在那里。
打开——一件洁白的医生袍。
他捧着这件袍子,突然失去了站立的能力,颓然地坐回了地上。
腰上的葫芦碰到他,咔咔地响了几声。
他解下葫芦,举到眼前,一束阳光照下来,把这个家伙照得金黄油亮,连上头的纹路也像是起了变化。
他有些想念老头了。如果他还在,卡拉巴拉村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第五篇深吸了口气,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一心一意,如此坚定不移地看着这个葫芦。
忽然,他眼神一变,怔住了。
医道之精华,就在这里头。
你一日不能剥出叶脉,就一日不能出师,做不了悬壶济世的大夫。
——老头说过的,所有他不明白的话,如今都明白了……
握着葫芦与医生袍,他跪在正午的阳光下,静如石像。
16
很多年之后。
新德里,五月。
小小的铁皮屋里,一男一女对面而立,气氛并不太友好。
“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增外祖母留下的三支红叶素,其中一支,昨天我已经用于人体试验。我的研究所就在这附近,如果你想加入,我很乐意。”
“昨天?”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漂亮,又身藏傲气的英国女-人。
“对。”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碰那个东西。”他叹气,身上那件很久很久的医生袍,已经缝补过许多次,颜色很像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我也无数次地请求过你带我去找那个红叶生长的地方!”女-人抬高下巴,“我增外祖母的笔记里说过,她只带你去过那里。”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那个地方已经被我毁掉,这世上再不会有把两个不同的人变得一模一样的玩意儿。艾米丽,你的增外祖母没有销毁所有的研究笔记与提炼出的红叶素,这确实是一个遗憾。”他顿了顿,微笑道:“事隔多年,你的外祖母与母亲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偏偏被你知道,这又是另一个遗憾。”
“我不信你毁了那里。”艾米丽有些恼怒,站起身道,“我母亲跟我讲,早在近百年前,斯图尔特家族就是英国医学界里的翘楚,我增外祖母的父亲与丈夫,曾是格瑞林医院的院长!自从增外祖母夫妇在印度的一场意外里失踪之后,斯图尔特的家声一落千丈。我那失去母亲的外祖母,被仆人带回英国抚养长大,一生潦倒。我母亲要靠做三份工作才能维持生计。”她越说越激动,“我万般努力才考入最好的医学院,拿到博士学位,进入最优秀的医疗机构。如果不是神对我的嘉许,我想我不会那么好运地重新继承了斯图尔特家的老宅,然后在地下室里发现当年仆人从印度带回来的,我增外祖母的遗物。你知道红叶素的发现,对这个世界,对我自己,意味着什么吗?一切都是一种指示,上天要我为斯图尔特家拿回失去的荣誉!”
他咳嗽了两声,笑着摇摇头,突然问:“你能从一片树叶上,剥离出完整的叶脉么?”
她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他笑:“如果不能,说明你还未够资格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艾米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他身边,跪下来:“我不管你真是第五篇,还是他的后裔,我知道你反对红叶素,是怕我们无法控制它。如果你还顾念与我们祖辈的交情,请你带我去那里!只有采集到足够分量的红叶素,我才有机会研制出解除红叶素再生作用的药剂!如果我研制出解药,你就不用担心红叶素会造成严重后果了,不是吗?!”
他依然不表态。
艾米丽擦了擦泛红的眼睛,站起来,一字一句道:“你知道这次人体试验,作为试验对象甲的人是谁吗?”
他眉头一皱。
“是我。”艾米丽突然笑了,“我将红叶素注入了我的体-内,再抽出我的血,注入那个印度女孩的身上。如果没有办法研制解药,红叶素在我们身上的‘再生’作用,不会终止。现在,你要帮我们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吧。明天一早,你来找我。”
“真的?!”艾米丽顿时转怒为喜,“一言为定,明天见。”
可是,她刚刚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两秒钟后,双-腿一软,倒在了地板上。
一枚细如牛毛的针,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脖子。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两男一女,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刚好钻进了诊所,中间那个手脚发软面色泛红,鼻头中间顶着一个红肿包块,虚弱地指着他并用力喊了一声“你就是第五篇?!”的女-人——对不住大家了,是我!
这就是我与第五篇这个老东西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别怪我出场太晚,只能怪从非洲到印度这段路太长!一个多月前,我们刚料理完小青的问题之后,那块形似青金石的“破天斧”上,给我的三个大字就是这没头没脑的“第五篇”!完全不得要领!那段时间,我们三个家伙干得最多的事就是看书,沿途遇到的各种书籍都要翻一下,而且只翻五篇。
真的,有时候我特别憎恨这些奇葩的石头,你们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吗?就不能稍微给我一个主谓宾语都齐全的提示吗?
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敖炽说要回不停,我说要继续往前,甲乙只睡觉不发表意见。最后猜拳我赢了。然后,在开普敦的郊区,我们遇到了沙鲁克——一个来南非打工的印度男人。当时他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跳河自杀。
敖炽把这个倒霉蛋捞了出来,根据沙鲁克痛心疾首的描述,他在南非工作了五年,终于攒下一笔血汗钱,打算后天启程回老家新德里,家里的老母亲已经重病不起,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哪知他租住的房子头天发生了火灾,将他所有的家当包括床底下的现金付之一炬。他一时冲动,起了自杀的念头。
好吧,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第一,冲动是魔鬼!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什么都没了。不是每个上吊跳河的人都那么好运遇到老板娘我。第二,家里千万别存放太多现金啊亲!!
看着这个老大不小、心心念念想回家的印度人,我又当了一回好人,送佛送到西,问清了这家伙老家住址之后,直接弄晕了甩到敖炽背上,说:“去印度吧!”
敖炽又愤怒了,说他讨厌吃咖喱。
甲乙说,要备好防蚊药。
总之,这件事的结果之一,就是沙鲁克莫名其妙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由开普敦回到了位于新德里西北部的贫民区的家门口;而结果之二,就是我被一只印度蚊子叮了鼻子,不但变成了难看的红鼻头,还可耻地发起了烧。从来不发烧的老妖怪居然被一只印度蚊子欺负了!唉,自打肚子里有了个小的之后,我的体质就越来越奇怪了。
慌了手脚的敖炽随便抓了个当地人来,问他们最近的医院在哪里,那个家伙给指了个方向,说,那里有个诊所,诊所里有个中国来的医生,他的诊所名字跟他自己的名字,都很奇特,都叫“第五篇”。
抚摸着发热的“破天斧”,我站在这个位于僻静处的、只是一座简陋铁皮屋的小诊所前,躁动的灵魂突然释然了……好蚊子,你没白咬我。
17
第五篇不但给我治病,还主动请求我们在他的诊所里住上三天,但是没有说原因。
他说,他看出我不是人类。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真是坦白。
那个叫做艾米丽的女医生,被他牢牢实实地捆在了里屋的椅子上。做这一切时,他跟我们说,他在救人。
我居然一点都不怀疑他。
这个一身旧医生袍,面容年轻俊美,头发却如老年人一般灰白没有生气的男人,安稳得像一潭深水。
这个人,没有邪气。更要紧的是,他连呼吸都没有
我一来便注意到他左手腕上那串清宁温润的月光石,当他发现我在看它时,朝我笑笑:“你喜欢这个”
“很美。”我的咯吱窝里夹着温度计,“很少看到有老爷们儿戴月光石。”
“它跟着我好多年,比那个葫芦还久。”他指指窗前那个又老又旧的葫芦,又晃晃手腕,“它跟我的灵魂长在了一起,取不下来的。”
“哦”我眨眨眼睛,“那它身上一定有个很有趣的故事。”
“对。”他点点头,看着窗口的葫芦,“你信不信,我们这些非人类,往往都会有玄妙的预感。”
“比如”
“比如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会有特别的人来找我。不光是故人的后代。”他拿过温度计,甩了甩,“他们的到来,或许会给我的一生,画上特别完美的句号。嗯,体温已经正常了。你是哪种妖怪打哪里来的”
“一只树妖。从一个叫忘川的地方来。”我蛮喜欢跟他聊天,不用拐弯抹角。
“很幸福的妖怪啊,要做妈妈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在房间另一角睡觉的甲乙,以及悲苦地吃着一碗咖喱饭的敖炽,笑道,“你身上,也一定有个很长的故事。”
里屋时不时传来艾米丽飞愤怒的声音:“放我出去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我说:“可我更想听听你的故事。”
他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去泡杯咖啡。故事太长,容易说得口干。”
“别,我不喝咖啡。”我起身从包里拿出一罐“浮生”,摇了摇,“我们喝茶。”
“我已经很多年不喝茶了。”
“所以我给你提供福利了呀,你尝尝,要是味道好,我八折卖给你”
“我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放在那边那个盒子里,大概不超过五百美金。”
“你怎么那么穷”
18
不论他是老孙的学生第五篇,还是传说中的天神“火君焱阔”,当他的故事讲完时,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傍晚的光线里,我跟他的茶杯,也见了底。
“你没有呼吸”我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冰凉一片。
“就算是神,也有生命终结的一天。”他笑道,“也不是没有呼吸,只是这一个月来,我的呼吸比从前更缓慢了。”
“你要用你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这是最妥善的法子了。”他点点头,“每一位身在正途的天神,不论他们如今是何面貌,他们的元神永远都是最完美的的良药,足以解决任何疾病。何况,就算我不出手,这元神也留不了多久了。”
我想了想,笑道:“我们才认识两天而已。你就把你所有老底都揭了,不怕我这妖怪起歪念”
他“扑哧”一笑,挠挠头:“好奇怪呢,你总让我想起老孙。”
“我比那老头子好看多了好吗”我怒。
“我愿意买你的茶叶。先苦后甜,味道很好。”他话锋一转。
咦我顿时悲喜交加,喜的是终于要做成第一笔生意了悲的是这个穷鬼只有五百美金
不过,我们的交易还没开始,另一群凶猛的不速之客就杀到了。
十几个一模一样的“艾米丽”,从真正的艾米丽秘密设置在附近的研究所里跑了出来,一个个就像gps附体一样,十分准确地朝诊所这边扑来。
第五篇很明白地告诉我,红叶素这种近乎妖孽的物质,虽然能把另一个人变得与自己一模一样,但72小时之内,那个被改变的人会自行分裂出又一个“自己”,这个被分裂出来的家伙又会继续分裂,根据红叶素所产生的效力大小,接力赛一样增加到一定数量,分裂停止之后,这些家伙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觅食”,而它们要找的第一个食物就是“本体”。就像那朵被“自己”们吃掉的白蘑菇。吃完了本体之后,这些获得了力量的“再生制品”们,就会转向其他任何可供食用的生物,包括人类。当年,安妮用来做试验的老鼠,便是最好的验证。而他在销毁两块长满红叶的妖石之前,留了一些下来,根据他自己的试验,更加有力地证明了红叶素的恐怖之处。
他没想到的是,急切想在医学界占领一席之地的“艾米丽”,根据安妮的笔记,来到印度寻找红叶生长的地方。可安妮并没有在笔记中写出具体的地点,只说她与她最崇敬最喜爱的男人,那个叫“第五篇”的中国医生到过那里。于是艾米丽以医学支援为幌子,在这里设置了一个临时研究所,找寻红叶的下落。可惜,连当地人也从未见过这种植物。心灰意冷的她本打算启程回国,却偶然发现了这个隐藏在贫民区外头的,叫“第五篇”的小诊所。
她见到第五篇时,完全震惊。曾外祖母曾在笔记本里夹了一张她与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背后清清楚楚写着她与他的名字安妮与第五篇。
而照片里的男人,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同,与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是同一人
更让她惊讶的是,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脱口而出“安妮”她知道自己与这位曾外祖母长得很像。
她吃惊但也疑惑,若他就是第五篇,怎么可能活到现在且青春依然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找到红叶才是正事。她不管这个人是第五篇还是他的后裔,她认定他知道这个地方,千方百计要求他说出来。
他一直拒绝。
直到艾米丽说,她已经拿自己作为试验品。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便是我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了。
也正是因为这因果循环的种种,导致我跟敖炽还有甲乙这三个局外人,此刻被困在这个小诊所里,一个钟头前,十几个饿着肚子来觅食的“艾米丽”如期而至。
在我们的茶话会上,第五篇跟我说,他将艾米丽留在诊所,一来为保证她的安全;二来,他要“妥善处置这件事”。
而现在,围在门外的“艾米丽”们,全都是由那印度女孩身上分裂出来,彻底销毁不难,可那也意味着这无辜的孩子也没救了。
门窗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再不处理,铁皮屋就没救了。
敖炽朝我们大吼:“再不吱声,我就要杀出去了。”
“兄弟,淡定些。”他朝敖炽笑笑,旋即看定我,“那些事,拜托你了。”
“第五篇”
我话音未落,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第五篇就从屋子里消失了,连句多余的话都没留下,就这么化成了一道红光,从窗户里冲了出去。
房间里的温度,突然升高不少,一团看不见的火,用这种方式留下它存在过的证据。
一直被摇得砰砰响的门窗全部安静了下来,那些拼了命要觅食的家伙们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给扯离开去,灼热难耐的气流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连敖炽与甲乙都被推了个趔趄,摔在地上。
奇异的光线在屋外飞旋,挂在窗前的葫芦,被染出了各种颜色,好看得不像是这个世界上得东西。
屋子里得人不管怎么努力往前,都无法挪动一步,那种根本不属于人界与妖界的力量,将这个铁皮屋彻底隔离开来。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两三秒钟,气流与异光,骤然消失。
敖炽破门而出,外头哪里还有那些怪物的影子,躺在地上的,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印度女孩,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昏迷不醒。
一串白色的圆珠,在夜色中浮着幽蓝的光,躺在女孩的心口上。
远远地,传来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手电筒的光芒缭乱地晃动。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来闲杂人等了。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拾起那串石头,又进屋拿上那个葫芦,还有第五篇放在桌子上的铁盒,敖炽背上那女孩,甲乙带上艾米丽,在被人发现之前,一行人匆匆离开。
挂着“第五篇”牌子的铁皮屋,空荡荡地留在夜色之下。
19
艾米丽的精神还有些恍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她的研究所里找出剩下的红叶素,彻底毁掉。找东西的本事,甲乙是第一流的,如果他不做道士,做侦探也不在话下。
差点搞出一场灾难的她,缩在房间的一角,傻傻地看着我们,梦呓般对我们说:“你们知道么红叶素可以让我拿到诺贝尔奖斯图尔特家的荣誉,可以在我身上复活”
听了这话,我看着这个可以称的上优秀的女-人,突然问:“你是医生吗”
她看着我,仿佛受到了侮辱:“我当然是我从最好的医学院毕业,在最优秀的医疗机构里任职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你不是。真正的医生,一生只做一件事。”我淡淡地说,“救人。”
她愣住。
“你不够坚定。”我转过身,“所以,永远也无法将叶脉从树叶上完整剥下来。”
说罢,我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来,放到桌上:“这是那天,我与第五篇闲聊时,他写下来的东西。要我转交给你。里头是中文,你找个好翻译吧。”
“他给我的”艾米丽迟疑地问。
我没再说话,径直走出了房间。
尾声
“一个称职的医生躺在这里。”
光滑的石头上,刻着这样一排中文。
字有点丑,是敖炽刻上去的,他的力气比我大,石头上刻字这种事很适合他。
离铁皮屋不远的小河边,这块石头就这么不起眼地被半埋在地里。
第五篇跟我说,诊所附近那片贫民区,正是当年的卡拉巴拉村的遗址所在。
他不止留在这里,还去了许多地方,虽然替人诊病是一件极辛苦的事,但他一直尽力去做。做医生,不是为了荣誉与称赞,救人,是唯一的想法。
所以,他到后来才明白,为何老头会那么淡定,为何老头要在他额头写个“一”字,为何他总是无法静心剥下一片叶脉当你心里只存着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时,其他东西,不论诱惑还是伤害,称赞还是谩骂,都不会牵动你的心绪,蒙蔽你的本性。
做医生,就坚定地救人;做学生,就坚定地学习;做恋人,就坚定地去爱;做妖怪,就坚定地去卖茶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心有旁骛,朝令夕改,自己的心性都无法安定,又如何承受得了外界的震荡冲动行事,铸成大错,自然在所难免。
真正的淡定,不是面无表情,看似平静,而是心中总有那么一个坚定的念想。
还好,第五篇总算也没有辜负老头的期望。
我将手里的铁盒子,放到石碑前的深坑里,里头装的,全是完整的叶脉。
手里还有一件东西,那个老旧的葫芦。
第五篇说,老头没骗他,医道之精华,确实都在这葫芦上,那一天,他看到了。
我问他是不是一本绝世秘笈,他笑着说我想太多了,只是一段用特殊方法刻在葫芦上的话而已,一定要很坚定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得见。
现在的阳光很好,我拿起这个葫芦,慢慢地转动,上头的斑纹图案在阳光下变幻,时间一长,竟渐渐排成了整齐的文字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这就是“医道之精华”
等等,这段话不正是第五篇写给艾米丽的吗我还记得落款处写的是孙思邈
难道那个自称活了一千三百多岁的“老孙”,第五篇的老师,是传说中的药王孙思邈
不可能,一个人类怎么能活那么久
不过,这世界本就无奇不有,天界的神可以到人界当医生,树妖会与龙结婚,道士在妖怪的店里做帮工,那,若有奇人能活到上千岁,也不是不可能吧
算了,第五篇的老师是不是孙思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好老师,教出了一个好学生,这个世界总还是不让人失望的。
我将葫芦好好地放在了铁盒旁,再加上那罐没有喝完的浮生。
填好土后,敖炽突然问:“我记得那家伙说,盒子里还有五百美金”
“我已经拿出来了。”我说
“一人一半”敖炽伸出手,“我身上没多少现金了”
“这是我卖出去的第一罐浮生。”我坚定地看着敖炽的脸,“不管多缺钱,就算卖了你,我也不会花掉这五百美金的”
“你干吗老说要卖了我”
“龙肉值钱嘛。把我卖了,一棵树,人家咬都咬不动。”
“提醒二位,我至今连一个月薪水都没拿到。如果你们卖了彼此可以换钱,请尽快”甲乙把铲子一扔,扶了扶墨镜,淡定地说。
“这儿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记账等我回不停再算给你乖乖的啊”
我想,如果第五篇真的长眠于此,大概也会被我们吵得不得安生吧。
老实说,对于第五篇的离开,我并不太伤心,他应该休息了。这世界,不会只有这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也不会只有这一个心怀坚定、善对苍生的“月隐娘”。
照照镜子,也许,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所以,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
好了,我先跑了,印度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啊受不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