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友待之?”
“空谷自知高攀。”她的头埋得更低,很认真地说,“不管怎样,空谷都庆幸天界能有神君这般正直不阿,体恤苍生的大神。”
他自嘲地一笑:“不骂我缺德了?”
空谷“扑哧”一声笑出来。当年他二人初相识的一幕,她又怎会忘记?
“好吧,我走了。”他转过身,“你好自为之,我的朋友。”
离开食屋,他郁郁走在山中小路上,两侧圈养的珍禽异兽时不时发出各种叫声,无端地烦乱人心。
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这个冒失又大胆,与天界氛围格格不入的小仙,便很难从他心里抹去了。
他不止一次远远看着她在果园里追打顽皮的仙童,这些调皮鬼专爱捉弄这个粗心大意的女仙;浣霞湖畔,这丫头偷偷学刺绣,手指上全是针眼,他看着那只被她绣成山鸡的凤凰,诚实地劝她死了学女红这条心,她不听,还是要学,很久很久之后,一张完美的彩绣凤凰手绢诞生,她喜笑颜开地跑到他面前,故意甩着手帕卖弄很久;他冒失,也仗义,身边若有哪里姐妹被仙吏欺负了,她第一个出去讨公道,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她的一举一动,他全部看在眼里,对她的感情悄然转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身在天界,目光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位置。如果他不在,他会略略失落;如果她在,他便会情不自禁地出现在她身边,用最自然的话题开始一场聊天。他们说的内容很多,天界的风景,人界里的悲欢离合,浣霞湖里的鱼……
这般感觉,他从未有过。
天界十年,是极快的日子。快到连他还没准备好,空谷就要嫁人了。
他越走越快,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空谷气喘吁吁的声音:“神君!”
像石子儿落进平静无波的湖面,莫名的希望,像水花般溅起来。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人,又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你又在找什么东西吗?”他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她。
“神君……我……”空谷杏眼含泪的看着他。
“改变主意了?”他阴郁的心情突然有好转的前兆。
“我听说在人界的水域中,有一条‘鱼王’,每隔十年上岸一次,化成人形游走四方。鱼王生性和善开朗,很喜欢与它遇到的人谈天说地,离开时,还会亲-吻他们的额头。而这个吻,能带给人无尽的幸福与快乐,有幸获得鱼王亲-吻的人,一生与烦恼无缘。神君,你掌司天下江河湖海,可知这鱼王是否真有其事?”她顾不得爬起来,一口气问道。
他神色稍变,但很快如常,问她:“你追出来,就为问这个?”
她用力点头。
“知识传说,我并未见过什么鱼王。”他站起身,“预祝你新婚大喜。告辞。”
“谢谢神君。”空谷的杏核眼,弯成了月牙。
他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心里隐隐作痛,想发一发脾气,又不知该跟谁生气。堂堂一个天神,无端端被自己搞烦了心境。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是自己与空谷最后的相见。
7
北魍海,朱须岛。
妖魔的残肢与头颅散发着恶臭,铺满整个海面。各种颜色的血,把原本碧蓝的世界变成污糟的染缸。大大小小的鱼儿从水下漂上来,无辜地翻了肚子。
凶恶的黑雾如厚实的帐子,将朱须岛紧裹其中,一串串水泡从炼狱般的海面下翻腾起来,一群又一群奇形怪状的海妖举着武器,前赴后继地从海底蹿上来,怪叫着扑向它们的目标。
一支支冰莹透明的利箭,从水光环绕的弯弓中精准射出。一箭数妖,威力惊人,扑在前头的海妖尽数被弓箭的力量撕成碎片。一时间,剩余的妖孽心生畏惧,暂时退回海中。反正,朱须岛已被它们包围,且海妖数量巨大,杀死一批,自然有两批顶上。反观那四方水君,再是厉害,也不过孤身一人,身边纵有一个小随从,也派不上大用场,寡不敌众也是迟早的事。
朱须岛中央的岩洞中,他背靠着--湿--漉漉的石壁,脸色苍白,呼吸沉重。
北魍海下群妖聚集,一夜之间吞噬周边村落,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场面惨不忍睹。这帮乌合之众还放言要攻陷天下,直捣天界。天帝怒,命他带神兵前往降伏。
可是事情并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容易,海妖数量太多,又有毒瘴协助,力量不可小觑。他带去的人马本就不多,损兵折将,如今只剩一位小仙与他并肩作战。三个时辰前,他已放玄光鹤回去天界请求援兵。可惜直到现在,也未见援兵。
“上善伯伯,海妖数量太多,咱们再硬碰下去,怕要吃大亏。”子淼一脸汗水地跑进岩洞,“趁海妖暂时退避,不如我以水箭为你开路,你寻机杀出去再说!”
他看着这个毫无畏惧,一脸坚决的少年,笑了笑:“小子淼已经长大了呀。”
不知不觉间,已是数十载时光,当年稚嫩的小仙童已成翩翩少年,还成了他座下的仙吏之一。对子淼,他是偏爱的,不仅因为这孩子好学上进聪颖无双,更因他小小年纪,已有一颗纯良正直的心。时光里的美好,只在这些成长中的年轻人身上才看的见呢。不像他,一成不变,永远静止。天界也是这般,永远的歌舞升平,秩序井然,可是揭开这一层表皮,露出的又是什么呢?天帝已渐渐不理政事,天后只热衷于自己的容颜,诸多神君貌合神离,党同伐异。一种藏于阴影下的“病”,已悄悄在天界蔓延。
“上善伯伯,你不能出事!”子淼站起身,一柄由水而聚成的弯弓出现在他的掌中,“我去引开它们!”话音未落,这少年又像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块三寸见方的白玉腰牌塞-到他手里,说,“是混战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上善伯伯,你一定很喜欢这个人吧?”
他一楞。这跟随他多年的玉牌上,不论正面反面,都刻满了同一个名字——空谷。
从他们认识到分别,每到那些辗转难眠的时刻,他就用小刀在上头刻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稍微舒服一些。
如今,这牌子上已经没有位置再刻字了。
“子淼!”他喊住往洞口跑去的子淼,在他回头的瞬间,从掌中送出一股气流,将这孩子卷裹进一个透明的气泡中。
“上善伯伯你干什么?”子淼在气泡里用力捶打。
“我的灵力,只够送一个人离开这里。”他一挥手,气泡“嗖”一下没了踪影。
好了,如今最后一点力气也快耗尽了,翻滚的海浪声里,海妖们的嚣叫渐渐逼近。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受中的弓箭,大步朝岩洞外走去。
8
天帝举行了一场宴会,为了庆祝天界神兵将北魍海的妖孽一网打尽。
作为第一功臣的水军上善,却称病缺席。
浣霞湖畔,伤痕累累的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张荷叶盖在脸上。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纵然他拼了性命,还是输给了那群蝗虫般密集的海妖。如果不是子淼带着援兵及时赶来,他现在大概也成了北魍海上的残肢了吧。
他已经没兴趣去追究究竟是谁将他放回求援的玄光鹤暗地截下,铁了心要他孤军奋战,凶多吉少;也没有兴趣去热闹的宴席上,三跪九叩感恩戴德地接受天帝的嘉奖。
说到底,他就是个被放弃的人呀。
朱须岛一战,天帝是真没有收到他的求援,还是越发悲观绝望的他对海妖们心生畏惧,与其让神兵冒险救援,不如放弃那个败将,留下更多人马保护自己的安全更好?要知子淼带来的援军,并非天帝麾下,而是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月老属下,中间玄机,各自了然。
还有,那个蠢女-人,居然也那样好不留恋的放弃了他,数十载时光,他为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种种,她竟毫无体会。
可笑。
湖里的仙鲤依然蠢头蠢脑地吐着泡泡,其实,这些家伙是天界最八卦的存在,整天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交换谈资。
他能听懂鱼的语言,所以,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
“我听海棠女仙说,西水河神老泪纵横地来报丧,说他的夫人病死了咕噜咕噜。”
“他的夫人?就是以前常常拿鱼食来喂咱们的空谷女仙咕噜咕噜?”
“是啊。那地方本就是毒虫瘴气遍布的蛮荒之地,不是在那里长大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咕噜咕噜。”
“好可惜啊,就算嫁给镇守天门的金甲神也比远嫁西水好啊咕噜咕噜。”
他翻了个身,荷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进了湖中,受了惊吓的八卦仙鲤四散而去。
突然,他有点讨厌这个世界了。
一团未被察觉的阴影,从湖水上飘过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留在天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爱上了垂钓这件事,常常在人界随便的一条河或者一片海上,一待就是好多天。
这一次的雨,已经下了好多天,他坐在海边,专注地看着鱼钩。
“神君!可算找到您了!”几个仙吏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南枝城一线暴雨连绵,洪水肆虐,神君若再不出面治水,只怕有覆城之祸!”
他仍专注地看鱼钩,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不论仙吏们怎么恳求。
最终,仙吏们只得无奈离开。
失去管束的洪水,便真的成了猛兽,一路肆虐而下,七座城池成汪洋大海,浮尸无数。
死不瞑目的尸体,沿水而下,就算从他面前经过,也引不起他丝毫注视。
悲伤的人类,将怨气撒在供奉多年的水神塑像上,无人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他们失去了这个一直庇护着人界的神。
“你还在钓鱼!”疲惫不堪的子淼从空中扑下来,一把楸住他的前襟,大吼,“上善伯伯!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没有半分反应。
“你教过我,说众生珍贵,身为天神当有悲悯之心,勿做任何荼毒生灵之举!你忘了吗?”年轻的子淼举起拳头,“你说话啊!”
他伸出手,一掌击在子淼的胸口上,毫不留情。
毫无防备的子淼,重重摔在十米开外的河滩上,心口上那--湿--漉漉的掌印冒着袅袅水汽,一个修行尚浅的小仙,哪经得住这一掌?一阵剧痛自心口钻处,子淼捂住心口试图坐起来,却眼前一黑,倒下不起。
他还不罢休,涨红的双眼透出凛冽的杀气,一步步朝昏迷的子淼走去。
他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心中也无任何留恋,这世界与他毫不相干。
“水君上善,你想去哪里?”
他回头,一个小小的亮亮的玩意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蓝色直线,“嗖”一声钻入了他的胸膛。
一点都不疼,还很舒服,就像在炙热的夏日跳进清凉的水中,连溅起来的每滴水花都是快乐的。
“水这个东西,只在它流动时,才是活的。你身为四方水君,却连这最根本的道理都忘记。自我封闭,终成死水一潭,害人害己。”陌生的声音,从眼前迷离幻影中清晰传来。
他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一块蓝色的小石头,里头似流动着蔚蓝的海水,紧紧嵌在他的皮肉之中。身\_体好像越来越轻,越来越小,被一只微凉的手,拽入了浓重的倦意中。
“古有鱼王,游于四海,喜与人沟通交谈,十年一上岸,以赐人欢喜之心为乐。凡得鱼王指点者,一生开阔明朗。鱼王身故后,其舌化蓝石一枚,藏于深海,名曰‘鱼王石’,此神石可谓解世人苦恼之灵药。上善,如今将它赠你,好自为之,勿枉费我苦心才是。”
鱼王石……
那声音越来越远,而他的身\_体,也像沉入了幽蓝安谧的深海,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9
一只金色的小螃蟹,转动着眼珠子,怯怯地从一间“贝壳牢房”里钻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哧溜哧溜爬下来,站在地上舞着大钳子,发出奇怪的咕噜咕噜声。
听到这个动静,其余七个大贝壳里,也逐一爬出七只不同颜色的小螃蟹。这些小家伙在地上集合,排成一列,像立了军工的士兵一样,很是得意地整齐走到我面前,一个个扬起钳子,居然对我咯叽咯叽笑!
我冷冷地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升起一团亮亮的火苗,自言自语般道:“一只烤螃蟹,两只烤螃蟹……”
数到第四只,这七个家伙全不见了,一股脑儿都躲到对面那个男人背后去了。
枉我自称走遍江湖经验丰富老妖怪,这回,居然完完全全地上当了!各种-羞-愤,悲哀与尴尬在心里混合,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大贝壳里去。
我之前竟然没有看出来,那八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孩子,两个红西装也不是男人,其实是一堆螃蟹与一对龙虾!
“这些深海金刚贝是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不要随便想着进去,若没有我的咒语,一辈子也休想脱身。”上善又一次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抚弄着一只爬到他肩头的螃蟹,“你也不要为自己的‘失误’难过了,我将海鲜幻化人形的本事已炉火纯青,何况怀孕的妖怪,不论妖力还是智商,各方面指数都会偏低的。”
“你把讥讽跟安慰搞混了吧老头子!”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与子淼有师徒之谊,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师公才对。”上善微笑。
“我从未喊过子淼师父,只是他的侍女。”我声明道。
“可他教过你不少东西吧。”他一脸当定我师公的淡然,“你叫或者不叫,这关系都是铁定的。”
两个刚刚还以命相搏的老东西,现在却世界和平,对面而坐,中间还摆着一盘友好的散发着甜味的果子,上善说这是海神湾里的特产,是一种长在白色珊瑚上的金色果实,脆而甜,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零食。
我知道你们可能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反转剧,我开始也受不了,但事实就是事实。我面前这个风度翩翩,容颜出众的年轻男人,是年纪比子淼还要大的,天界第一任四方水君上善,一个被鱼王舌封印多年的神。
“你的头……还好吧?”我看着上善额头上的一个红点,有些担心地问。
这个疯子,故意让我误会他是要取人舌-头的怪物,让我亲手将那颗子弹送进他的身\_体。
他摸了摸额头,笑道:“这并非一颗子弹,而是一道离水符。只有这道符咒,才能助我的元灵离开躯体。只因我被封印多年,早已失去神职,原本的力量也变得微弱,根本无力将这道符咒注入自己体-内,只能由一个修为高深的人来帮忙。你虽是妖怪,却修为甚高,且当年子淼以自己的元灵为引,赐你人形,所以你的身上,一直暗藏一缕玄妙的仙气,由你来帮我,自然是万无一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整个事件我可以归纳成,一个疯子有一天突然想干掉自己,可他发现自己不能自杀,所以千方百计引来另一个人帮他早登极乐?”
“归纳得不坏。”他笑着站起身,指着身旁的金刚贝道,“如果我告诉你,这里真的囚禁过不少人类,而我也确实取走了他们的舌-头,你信吗?”
我皱眉。
他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10
“贝蒂,你跟妈妈说一句话好吗?”满面泪痕,红肿着眼睛的金发妇-人,揽着面前十三四岁年纪的女儿,哽咽着乞求,“就一句,行不行?”
面容秀美的小姑娘却跟聋哑人似的,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玩着手里的魔方。
无奈的母亲松开手,拿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价值不菲的耳环,她近乎讨好地对女儿说:“这是班尼叔叔送你的礼物。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贝蒂扭着魔方,看也不看那耳环。
“你好好玩吧,妈妈先出去了。”夫人长吁短叹地离开了她的房间,“你已经一个月不出房间不说话了,妈妈很难受。”
房门刚刚被关上,贝蒂便放下魔方,拿出一个小榔头,把那对耳环敲了个稀烂。
“姑娘,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吗?”一个男人,鬼魅般出现在她的身后,笑容满面地坐在她的床-上。
贝蒂先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到熟视无睹的状态,扭过头看也不看他。
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这世上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哪怕一个外星人砸穿屋顶掉到她面前,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关注。对,她就是要将自己关起来,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
“妈妈跟班尼叔叔很般配啊,你应该为他们高兴,你爸爸已经死去那么多年。”男人说道,“还是你觉得,常年在外工作的妈妈已经欠了你许多,如今她又要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了,你更是彻底被抛弃在她的世界之外了?”
贝蒂玩魔方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继续起来。
“你真的不愿意再跟任何人说话了吗?”男人认真的问。
魔方在贝蒂手里咔咔地响着,而她的嘴唇,纹丝不动。
“好吧。”男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既然你不想说话,那你的舌-头,显然是没什么用处了。”
一阵淡淡的青烟飞过,屋子里再也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书桌上的魔方下,压着一张字条——
我带贝蒂出去走走,最迟一个月后回来,勿挂心。
管理员
奇异的光线透过四周的海水,撒在这片圆形的地面上,美轮美奂。
硕大的金刚贝里,贝蒂惊惶的敲打着“囚室”,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站在外头,手里捧着一个闪亮的玻璃瓶,瓶子里,漂浮着一条人类的舌-头。
贝蒂惊恐地捂住了嘴。
“既然你已经放弃说话的权利,你的舌-头便归我所有。”男人笑了笑,“这里是深海中的深海,这个贝壳是无法突破的囚室,我想你会很喜欢吧。你不是铁了心要‘一个人的世界’吗,我成全你。也别想着自杀,这个囚室不但会提供维持你生命的力量,还会阻止你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好好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根本不理会在里头又踢又打的贝蒂。
三天之后,男人回来了。
精疲力尽的贝蒂坐在贝壳里,怨恨地瞪着他。
“看起来你已经习惯了嘛。”男人笑着坐在贝壳前,“我今天有点无聊,不如给你讲故事?”
贝蒂皱着眉,把身-子转向一边,还捂住了耳朵。
“你妈妈一定给你讲过美人鱼的故事吧。”他不管她爱不爱听,自顾自地说起来“那条可怜的小美人鱼,用自己美妙的声音与巫婆交换,这才获得了变成人类的机会,也找到了心爱的王子。可是,美人鱼受到惩罚,如果她不杀死王子,就会在天亮时变成泡沫。善良的美人鱼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化成泡沫。多么可怜。”他笑笑,“其实,这个故事真实的版本并不完全是这样,那条变成哑巴的美人鱼,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古老的人鱼族,不论男女,想上岸为人的话,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作为交换。俊男美\_女的他们,很容易在岸上找到心上人,可是如果他们不能亲口喊出爱人的名字,就会在七天之后的清晨,化为海中的泡沫。听起来,喊出王子的名字比杀掉王子容易多了,可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是,人鱼永远做不到。”
贝蒂捂住耳朵的手,松开了些许。
“讲完了。我走了。”男人拍拍衣裳,离开了。
贝蒂抱-住膝盖,眉头紧紧锁起。
十天之后,男人又回来了。
今天,贝蒂眼睛里的敌意少了一些。
“今天不讲美人鱼了,我给你将一个傻瓜男人的故事。”他背靠着贝壳坐下,细长的眼睛像沉入一段长长的梦境,“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他常常思念她的笑脸,以至于夜不能寐,他在人群中寻找女-人的身影,他与女-人谈天说地,更将女-人的名字刻在随身的玉牌上。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很爱她的。可是,有一天,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在他们最后的一次相见中,女-人说,谢谢他以友相待。他多么生气啊,这么多年的付出与记挂,她都没有放在心上,竟然这么轻松地就放弃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放弃了,所以,他也要放弃这个世界。”
贝蒂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希望他讲下去的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继续道:“许多年之后,这个从一场沉睡中醒来的男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离开了。她摔倒时,他没有扶过她;她的手上满是针眼时,他没有为她治疗过;她被人欺负时,他没有为她出头;她孤独的时候,他从没有及时出现在她面前。而他,竟然那么可笑地将他所有的行为归结为伟大的‘默默的爱’,最后还要反怪对方不领情,真是傻死了!一个人就算将另一个人在心中思念到肠穿肚烂,就算将对方的名字刻到天涯海角,也无法为对方带来任何实际的慰藉啊。所谓的默默的爱,就算每天在你心中来回千万遍,也不及在心上人肚饿时送上的一个烧饼,不及在她落寞时给出的一句安慰。你不说,不做,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封闭去‘爱’一个人,对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呵呵。”他笑着摇摇头,“可惜,当这个男人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小姑娘,这个世界上啊,有太多跟这个男人一样的自闭之人,可怕的是,他们自己往往还没有意识到。不论爱人还是亲朋,自己不愿向别人敞开心扉,却反怪对方不能理解自己。好好的一条舌-头,都被浪费了。”
贝蒂紧紧的抿着嘴唇,把脑袋埋在膝盖上。
“叮”!
一枚小小的白贝壳被扔到她的身旁。
“你还有一次拿回舌-头的机会。三天之后我会再回来,如果你愿意拿回去,就把这枚贝壳扔出来。如果不愿意,就留着玩儿吧。”
她从贝壳的缝隙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贝壳,手指微微颤-抖着……
三天之后,金刚贝里空了,白色的小贝壳静静躺在外头的地上。
一个月后,城里的教堂响起喜庆的钟声,一对身着礼服的中年男女在神父面前交换戒指。
台下掌声一片。
年轻的姑娘站在那对幸福洋溢的男女面前,面无表情地朝新郎伸出手,憋了许久才说道:“谢谢你的耳环。”
教堂外,那个在暗处观望的男人,满意地离开。
11
我抽回手,差异地看着上善:“你能将你的记忆传递给我?”
“水本身就是一种介质。人体70%都是水分,神仙妖怪修成的人身也差不多。尽管我只是个落魄水神,可但凡与水有关的事,我还是能应付的。”他抚摸着金刚贝光滑的外表,“在海神湾生活的这些年,不止一个贝蒂被囚禁过。我每去到岸上游走,总能遇到一些将自己关起来的家伙。”他回头看着我,笑道:“如果患上的是医学意义上的自闭症,我会理解并且同情。可惜世上有太多没有病的病人,白白蹉跎了岁月,伤害了彼此。传说中那个用一个吻就能带人远离烦恼的鱼王,它赐给这些人的,并非神力,而是一种愿意与这世界沟通的,如流水一样温柔又坚定的心情。封闭的死水,长不出真正的快乐。”
我打量了他一番,笑:“你怎么知道鱼王的事?在你被封印的时候,鱼王就只剩下一块石头了。”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朝我眨眨眼睛:“这块石头告诉我的,你信不信?”
“不如说,是你自己写了答案。”我把一个果子塞-进嘴里,甜而微酸,正和口味,“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来到海神湾,又弄出这么个地方的?”
他走到中央,环顾四周:“有人将我放到了一片无名深海之中,百年之前,我自沉睡中醒来,坐在珊瑚丛中,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过去种种。无事可做的我,沿着海水向西而行,一直走到海神湾,发现了这个存在已久的奇特市场,以及这块海中的奇异空间。那只叫杰克的海龟告诉我,这是以前海神湾里的大海妖修建的监狱,专用来关押不听话的下属。后来海妖被一个高人消灭,这里就闲置下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就应该住在监狱里,静思己过。”
“除了思过,你应该还干了些别的事儿吧?”我斜睨了他一眼。海边那块岩石,显然是一种结界。
“你也知道,如今的世界,供妖怪栖身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他叹了口气,“海神湾的家伙们都不坏,不过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而已。它们将千辛万苦寻来的各种宝物,与前来的人类公平交易。我做的,不过是保证市场的安全。如果有人闹事,我不会客气。入口的结界是我设下的,居心叵测之人不会被批准入内。”
“你如何判断来者是否善类?”
“感觉。”他指着自己,“一个活了千万年,阅历丰富的老家伙,看人是很准的。你是不是历来也有这样的自信?”
“可我看不透你了”我老实回答,“如同我也看不透子淼。两任四方水君,你们真的很像。”
他笑出了声:“水本来就是变幻莫测的。看不透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遇到了彼此。”
“少跟我文艺!”我“哼”了一声,“海神湾的妖怪们,究竟要从人类那里交换什么?”
“‘舌-头’。”他坦白道,“海妖们是不能说话的,所以,它们拿自己的宝物与人类交换说话的权利,因为一旦可以开口说人话,就表示它们能以人类的形态进入这个世界。但是,露水市场的规定是,集市十年一次,每个海妖一次只能向同一个人换取不多于三天的‘舌-头’,在交易期间里,人类会丧失说话的功能,而一旦超过期限,海妖们就会变回原形。”
“仅此而已?”我掂量了一下,那些人鱼贩卖的鲛帛可是顶级的珍宝,拿去换最多三天说话的权利,似乎很不划算。
“仅此而已。”他点头,“有了‘舌-头’的海妖,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去附近的城市游玩。能去ktv唱唱歌,能跟街边摆地摊的大叔讨价还价,能坐在咖啡店里与姑娘聊聊天气,对海神湾的妖怪们来说,已是无上的珍宝。我喜欢它们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确实是喜欢的,眼睛骗不了人。
可是,不管此刻的气氛有多好,我们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离水咒。
他的身\_体,已经在渐渐变化,越来越透明,隐隐有水波流动其中。
“为什么要离开?”我问他,“你不是很喜欢海神湾吗?”
他看了看脚下:“你仔细看看我们的脚下。”
我低头细看了半晌,这才发觉在透明的地面下,隐隐有一道弯弯曲曲的,黑黝黝的巨大阴影。
“这是一道海裂。”他满目严肃,“我刚来这里时,它已经存在了,只是没有如今这么大。时过境迁,人类在附近的海域挑起各种战争,疯狂开采各种海底资源,让这条海裂越来越大。我曾找来世上最善于修补的妖怪织补,可它们也无法将其完全补好。一个月前,一群日本人带着他们的阴阳师在海神湾附近作法,他们虽没有找到集市的入口,可是使出的咒力波及甚大,令海裂一夕之间扩张了数倍,如果再不补上,不出十日,这片海底之地会裂为两半,整个海神湾里的一切都会被吸入其中,万劫不复。所以,我得做点什么。”
“你要用自己的元灵去堵上海裂?”我一楞。
“天神的元灵是宇宙之中的精华,不要浪费。”他笑笑,“我找你来,不光是要你帮我释放我的元灵。”
“你还要把海神湾那些鱼虾蟹还有变态的集市交给我?”不用他说,我已经知道。
“可能你有大把缺点,但就凭你肯为素不相识的孩子与我拿命对赌,你就是最合适的管理员。”他抬头,看着从顶上游过的各种生物,“海神湾里的家伙们,一直很努力并且很知足地生活着。这个集市,我希望它尽可能长久地开下去。”
我没说话。我已经是老板娘了,难道还要兼职做一群海妖的保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纽约的?还有我的底细……”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停的老板娘,早已在妖界声明远播,还有人将你的事编成了一本奇幻小说到处卖,我想不知道都很难啊。至于你离开不停,一路上都在找石头这件事,是我雇佣的虫人告诉我的。我付了它二十颗蓝珍珠。”他一五一十地回答,“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查探了一下,那帮日本人似乎是奔着鱼王传说与集市而来,不知还会搞出什么花样,你要留心。”
日本人先靠边,重点是虫人!这帮活在阴暗处靠交易消息为生的八卦种族,竟敢把我也卖了?!
就在我满脸愤怒的时候,他突然朝我伸出已经半透明的手,笑道:“我想,是时候要说永别了,我希望我们的分别不要太难过。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子淼的徒弟,我很开心。”
“我跟你又不熟,鬼才难过!”我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
“你也不要为给了我一枪而内疚。”
“是你骗我打你的好吗!我内疚个螃蟹啊!”
“徒孙,你是个不错的妖怪。”
“不要擅自降低我的辈分!”
“师公很喜欢你。那套管理员制服,就留给你了!”
“我不要当不露脸的怪阿姨。”
“师公与你都生得颠倒众生,制服会让我们变得低调。”
“你怎么还没消失……”
12
捏着这块蓝如海水的小小石头,我平缓地朝海面浮去。
这一次的分别,跟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如上善所说,我们的“分别”并不难过。不论他是治水降妖的四方水君,还是蜗居在海神湾里的不起眼的管理员,他已经做了他想做与该做的事,千万年前的遗憾与犯下的过失,已被绵绵海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临走时,将如何进出集市以及如何在茫茫深海中找到这“海底囚”的方法,还有驱谴金刚贝和暂时拿走人类舌-头的咒语,全部交给了我,他说,这是给我的礼物,他知道我是个生意人,不能让我白帮忙,另外,没能喝到我那杯“浮生”有点遗憾。他还说,他相信我识人的眼光,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一些不自知的“病人”关到这里。
我却希望,这一天能不来就不来吧。非要等到没了舌-头才能想起说话的可贵,这又何必呢?不过要是敖炽跟甲乙这些家伙犯了毛病,说不定金刚贝就有用了……我突然有点兴奋。
四周越来越明亮了,透过头上那片荡漾的海水,我已经隐隐看到一束阳光。
尾
我就不详述我从岩石里走出来时所看到的破坏性场面了。
被阻隔在外一天一夜,急得头上冒烟的敖炽,满头沙土地从地下的超级大坑里跳出来,一把抱-住我,恨不得把我的头发数一遍再把我手指脚趾点个数看我是不是零件齐全。
他说这岩石太过古怪,他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撼动它分毫,只好另想办法,打算从岩石旁边挖一条地道试试能不能进去。可是他打了无数个洞,已经深入地下几千米,还是没有发现我的踪迹。
不远处,三根树桩稳稳地插在地上,三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袍子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在上面嗷嗷直叫,每个人脚下都燃着一对篝火,九厥跟甲乙蹲在火堆旁,很有耐心地扇风。
“啊,你还活着啊?”甲乙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扇,“在问你们一次,你们的头头在哪儿?”
“¥%%¥##……”木桩上的家伙们一边摇头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日文。
九厥乐颠颠地朝我跑过来,说:“你没事就好。快来看我们烤人!这些日本人昨天可凶了,又是动刀又是动枪,还说这块岛已经是他们的了,让我们快滚呢。”
“那就烤到他们明白这块岛不是他们的为止。”我朝他挥挥手,又道:“我的车在你的葫芦里呢,先给我倒出来!”
“干吗?”
“我要拿一罐茶叶!”
九厥归队之后,他随身的一个小酒葫芦就派了大用场,这东西不但能装酒,还能装下一整辆车!从次以后,当我不需要用车时,再也不用担心车子的存放问题了……
拿了茶叶,又将敖炽打发去回填所有的地道之后,我独自走到海边。
此刻,金灿灿的太阳,精力充沛地挂在空中,宽阔的海水上,金色与蓝色闪成一片童话般的绮丽颜色。
当我从水里爬上岸时,集市已经散了。上善告诉我,那些光顾的人类多是常客,他们跟海妖一样守规矩,集市结束时便会照原路离开。一旦进来的人类全数离开之后,集市的大门就会向他们关闭,十年之后才会再开。
我看着沙滩上空空的小摊以及各种各样的脚印,想到那些卖力地吆喝着,只为能拥有短短几天“舌-头”的快乐的小妖怪们,再想想身边那些动不动就用沉默于封闭来对待这个世界的人们,突然觉得上善说的没错。
小妖们等待十年倾尽所有去换取的东西,已经拥有的人们,却那么容易就放弃。
不管怎样,不论你是人,是妖,还是神,老板娘都想说,当你想把自己关起来,当你放弃自己的舌-头时,倒数十秒,想想究竟是你怨恨的那个世界先放弃了你,还是你先放弃了这个世界。
所以,这个集市,还有海底囚,都应该继续存在下去。作为它的新任管理员,十年之后,欢迎各界人士惠顾。要是你不想要你的舌-头,有好多妖怪想要哩。
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荡漾的海水温柔地漫过我的脚背,夏日海滩阳光,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我打开茶叶罐,一扬手,碧绿的茶叶落进海水。一只苯苯的老海龟从海水里浮出来,打了个哈欠,悠闲地游向远处。
八、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