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有点呆,很快就红了眼眶,好像得到一份天大的礼物,磕巴着问:“重要的……人?”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他环顾四周,“虽然这个地方有些糟糕,但这是我目前所能找到的最适合安置你的地方。你可能不知道,村里来了两个自称能降妖伏魔的家伙,不管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依然担心你的安危。”
“这里很好啊!”她睁大眼睛,笃定地说,“虽然有点冷,可我不怕冷。而且我讨厌太亮的地方,这个山洞拿来睡大觉真实再好不过了!”
“阿松,”他看着没有半点抱怨的她,“我只能把你藏起来,有可能要藏一辈子。我很担心外头的人会伤害到你。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不会怪你。你始终是自由的。”
她用力摇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
眼前的气氛好像变得不错,柴火快要燃尽,她正要去加,却被他拉住了手:“就这样吧,我始终不放心。万一被不想干的人发现这里有光线,只怕有麻烦。以后如无必要,也尽量不要生火。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告别的语气很轻松。
只是,在他们怎么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人笑了笑,不是高兴,也没有赞美。
连那一抹微火都消失的空间里,温度下降得更快,她缩回薄薄的干草上,微微有点发抖。
定言慢慢退出来,披了一身清冷的月光,面无表情地往山下而去。
8
新的一天,天气很好,村民很忙。
定言靠在墙上发呆,对面,村长带着好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往几个竹筐里塞-食物与树皮以及一切他们觉得宝贵的玩意儿,过一会儿,智巍就要带着这些礼物,往山那边去。耳畔不断传来智巍高兴的声音,什么这个是飞云爱吃的,那个是飞云爱玩的,那个是飞云最喜欢的花儿,全市飞云飞云。
“该走了。”葵颜走到他旁边,双眉紧锁地看着忙碌的村长父子。
“我们的天帝,变成了叫‘有屈’的怪物?”他用最淡然地口吻问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
“我还以为你只惦记着你的汤跟野猪。”葵颜横抱着双\_臂,“我去了有屈出现过的地方,残留在那里的妖气还未散尽。”
“所以?”
“妖气里纠缠了一丝仙气,而且是我们都很熟悉的天帝独有的气味。当然,你这种迟钝的家伙是无法分辨的。”葵颜叹了口气,“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众神的首领变成了以恶念为食的妖物,真是太大的一个玩笑了。我希望是我弄错了。一个偶然来到的村子,居然给了我们惊天动地的答案,我宁可相信我们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定言揉了揉额头:“如果天帝变成了妖,那其他失踪的家伙们恐怕……”
“住口!”葵颜赶紧打断他,“就算有屈真是天帝所化,在没有找到它之前,一切尚是谜团,不要乱猜。还有,若其他几个家伙也变成妖,这世界早就万劫不复,怎可能比我之前来时好得多?”
“如果,有人先我们一步,做了些什么呢?”定言耸耸肩,“我猜的。”
“那你很应该请那个人喝汤。”葵颜白他一眼,“走吧,我们还有不少地方要去。”
“我打算继续住些时日。”定言一动不动,“我又不会打架,眼睛也不好使,帮不上你什么忙。”
“大半夜跟踪别人对你而言就那么有趣?”葵颜目不斜视地问。
他愣了愣,笑:“如果无趣,你又为何做相同的事?”
“我的月老大神,求你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观摩别人谈情说爱?”葵颜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这就是我的天职阿。”定言笑笑,“你先走吧。过几日我自会去找你。”
“不行。”葵颜断然拒绝,一番踌躇下,低声说道,“我见你喝汤喝的那么欢快,忍不住也去尝了一口。”
“这跟你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葵颜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汤里那些绿洼洼的粉末是什么吗?”
“听说叫‘见天翠’。”定言回想着那天看到的一幕,“一种长在地下的……植物。”
“见天翠?名字倒起得不错。”葵颜看着那头的智巍,冷冷道,“这玩意儿的本名叫复僵,是一种只生活在地下的妖怪,当它们死去时,尸体就会变成类似菌类的植物。在我老家,一度有不少这样的妖怪。它们体型虽小,然生性凶猛,谁敢在它们头上动土,它们就跟谁拼命。”
定言眨了眨眼睛,说:“哦。”
他无所谓的神态让葵颜绝望地垂下头,又抬起来:“复僵,是只给死人的食物!”
此言一出,那吵着要喝汤的人,顿时一阵猛咳。
葵颜见状,终于舒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活物吃了,也死不了。顶多夜里睡不踏实,做做噩梦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奇怪为何昨天夜里你怎么睡也睡不好了。”
定言拍派自己的心口,挺直腰板:“我没事。”他转过头,看着整装待发的智巍,问,“是他?”
“如果给死去的人喂食复僵,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葵颜跟他看向同一个方向,“从此之后必须长期服食,一旦断食四十九天以上,此‘复生’之人便会立刻化为腐水。不过,纵然能长期喂食,复僵的作用也只能维持三年。三年之后,该死的照样死。”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一阵告别的声音,大家都在欢送村里的英雄,照当地的规矩,男方只要往女方家里送过三次大礼,这婚事就算是彻底定下了。所有人都为智巍即将娶妻成家而高兴,好多人在说,最英勇的智巍与最漂亮的飞云真实天做之合,将来他们的后代必然也无比优秀,两个村子的未来都会非常光明。
天作之合?!
定言望着那群欢乐的人,笑而不语。
9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猛的鹿。回想天界里的鹿,每一只都温柔慵懒,安于现状。
那是一只母鹿,发了疯似的用脑袋与嘴,以及受了伤的前蹄,将眼前这只体积不到它一半的小野猪朝悬崖边上拱。
这应该是一场没有悬殊的打斗,野猪再小,也是野猪,发起狂来能咬死豺狼虎豹的兽。一只食草的、天性温驯的母鹿,没有道理活到现在,并且是以一个攻击者的姿态。
飞腾的尘土中,他眼见着母鹿将它的敌人一点点推向死亡线,麻烦的是,这头野猪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失望,看起来,它并不想打架,只想摆脱,每个动作都透着那么点犹豫与歉疚。
一块块碎石,因为它们的逼近,从崖边不断坠落,粉身碎骨地砸向下头的深涧。
只要母鹿再努力前进一步,它的目的就能达成了,野猪已被它逼到了危在旦夕的边缘。
一根手指,轻轻触到了鹿的背脊,一个透明的气泡,把这愤怒的家伙包了起来,轻飘飘地带离了崖边,落到安全的地方。
气喘吁吁的野猪呆看了他半晌,诧异地问:“瞎子?怎么是你?”
“天气好,出来山里散个步,却遇到一只差点被鹿逼死的野猪。”他笑看着它。
“你……你看见了?”他更惊讶了,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去。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瞎子。”他往后走了两步,“我要是你,就不离悬崖那么近了。”
阿松赶忙往前窜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结巴着问:“你、你,你什么都看见了?”
那一头,困在气泡里的鹿嗷嗷地嘶叫着,又撞又踢。
“野猪跟鹿,结怨了吗?”他问。
阿松垂下头,沉默。
“看来我是多事了。”他点点头,“我这就把鹿放出来,你们该怎样还怎样。”
“不要。”阿松仍然没有抬头,“我不想跟它打架,不想咬死它,也不想被它弄死。你能把它送到一个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去吗?”
“这座山很大呀,难道装不下你们俩?”他故作不解。
阿松犹豫了很久,轻声道:“我把它的孩子引到了猎人的面前。”
哦,这就对了,英勇的智巍带回来的战利品。他还记得那头小鹿在血泊中的样子,也记得这位猎人脸上自豪的笑容。
就算是一头温驯的鹿,也会被绝望与愤怒变成充满力量的怪物呢。
他走到母鹿面前,伸出手往它的脑门上轻轻一拍,这大家伙顿时安静下来,在他又默念了一句咒语之后,眼前的气泡“啵”的一声消失,连根鹿毛也没留下。
“好厉害的法术!”阿松满眼愕然,跑到气泡消失的地方,转着圈儿东看西瞅,“它去了哪里?”
“你以后都不会存在于它的记忆力,所以,也别管它去了哪里。”他低头看着这个在脚边乱走的家伙,突然很正经地喊了一声,“阿松。”
它停下来,抬头望着他。
“开春之后,智巍就要跟山那边的飞云成亲了。”他异常直接地说道。
一阵冷风吹过,阿松眨了眨那双小小的眼睛,说:“我知道。”
轮到他小小地惊讶一次了:“你知道了?”
阿松平静地说:“抱歉,上次我说谎了。他还不是我的夫君。”
“我知道。”
“我猜,你就是他跟我说过的、突然跑到村里的‘高人’?”
“他的原话,应该说我是骗吃骗喝的高人吧?”
阿松“扑哧”一笑,话锋一转:“春天,不是还没到吗?”
“确实还没到。”他越发觉得这只野猪有意思,“你打算做些什么吗?”
阿松没有回答,而是围着他的脚绕了好几个圈,一副思索的样子。
片刻之后,阿松站到他正对面,仰头反问道:“你是神仙吗?我分辨不出人与神仙,请不要对我说谎。”
“答案很重要?”
“嗯。”阿松用力点头,“如果你是神仙,才不会以为我是一只做白日梦的妖。”
“好吧。”他蹲下来,打量着这只狼狈不堪的野猪,“我是天界来的神仙,不骗你。”
阿松的眼睛顿时亮了,居然一下子立起来,激动地把前蹄搭在他的膝盖上:“那你一定认识月老吧?!那个尊贵无比、掌司天下姻缘的大神!”
“这个……”他短暂犹豫了一下,“见过几次。”
“太好了!一定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然后把你这样的贵人送到我面前。不不,是贵仙。”阿松更激动了,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我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他越来越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嗯……”野猪居然也扭捏害--羞-起来,“如果你现在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有空,当然有空,他跟葵颜说好了,他留在村里继续“玩”,葵颜去继续查探与失踪同僚有关的蛛丝马迹,七天之后还在村里碰面。当然,在这期间,他再也不向村长要汤喝了。
他非常乐意地接受了阿松的邀请,跟着它一路往山顶而去。
10
“这……”定言看着眼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又圆又丑、像个煮坏了的丸子一般的塑像,艰难地问,“你亲手做的月老像?”
“做了好久呢。”阿松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悲伤,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土地公说过,月老大人是诸神中最慈祥温柔的,可是连土地公也没见过他。我就想呀,像他这样成全姻缘的神,一定是个胖爷爷,生了一张圆圆的,怎么都不会生气的脸。你见过月老,是不是这样的?”
它说的应该是小圆才对吧,定言不禁被这只野猪对他的想象逗乐了。
“做这个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他看着这尊被特意立在山顶中央的“月老像”,这个位置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挡住光线,不论日光还是月光,都能充分照耀下来。现在正是傍晚时分,晚霞正红彤彤地烧在天边,落在神像上的颜色,倒也格外好看,像穿了件颇有灵气的衣裳,给这看似可笑的泥疙瘩平添了几分似模似样的神气。
“土地公说,像我们这样的小妖,很难有姻缘。”阿松细心地把神像前的落叶收拾干净,“但是,天神都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只要诚心向他们祈求,他们一定会听到,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得偿心愿了。所以我很虔诚地塑了这座月老像,一到有月光的夜里,我就会化成人形来这里拜月老,到日出才会离开。”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了在一片清亮的如银光线的月色下,一只不好看的野猪,化作一个不好看的女-子,虔诚地跪在简陋的泥像前。她一无所有,除了一颗充满想象的心。
“为何一定要化成人形来拜你的月老?”他问。
“我想用最好的样子去对待重要的人。”阿松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对智巍也是这样。”
他笑了笑,望着已缩成一条彩线的晚霞,突然跳到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并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吧?能以人的姿态出现,是你硬将妖力汇集起来,勉强支撑的?”
阿松愣了愣,点头:“对妖而言,修成人形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每次幻化,虽只能维持一天人形,也是好的。”她顿了顿,小声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够多了。春天一到,他就要走了。”
“你可知滥用妖力,不循序渐进的后果?”映在他眼中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黑暗中,“会让你连野猪都做不成。”
“土地公说,月老大人的红线,只用在人类身上。”他转身走到月老像前,虔诚地看着这一团泥巴,“他说,人类出生时,尾指上就长了一条看不见的、无限长的红线,另一端,就握在月老手里,待机缘一到,月老就会取出自己亲手塑成的一对男女泥偶作为红线主人的分身,将两人红线绕于其上系成结,世间这对男女便会结为夫妇,白头到老。”
“土地公知道的还真不少。”他转过身,淡淡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妖物是天生没有红线的?”
“说过,所以妖总是被划到有缘无分、孤独终老的一群里。”阿松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低落,但马上又被希望替代,“但他也说,只要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即使是妖,红线也是可以修炼出来的。”
“即便你通过后天修炼,长出一根红线,那又代表什么呢?”他不着痕迹地往她的“希望”上踩了一脚,“总得要与另一条红线系在一起,才叫圆满。”
“所以才求月老帮忙呀!”她天真地瞪大了那对小眼睛。
“把你跟你的智巍绑在一起?”他直截了当地问。
她又害--羞-起来,却笃定地点头:“如果在那之前,我真的长出了红线,月老应该会帮我吧?!毕竟,他是个那么好心的神。”说着,她忽然转回头,跑到他脚下,甩着那条小尾巴,试探着问,“如果春天之前,我长出了红线,如果月老太忙没有看见,能不能拜托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一只不该有红线的野猪在虔诚的努力下,终于打破了惯例。所以……”
“所以也希望他打破惯例,”他接过话头,“成全你?”
“嗯嗯!”阿松猛点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很好的神仙。”
“为什么?”他笑道,“我额头上刻着‘我是好神仙’?”
阿松摇头:“你脸上从没有厌恶我的表情,一丁点都没有。”
“哦?”他摸摸自己的脸,“难道,别人有过?”
她不再回答。
“那么,祝你好运。”他抬头,夜空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啊,你不必拜月老了。其实,月老之所以叫月老,跟月亮没什么联系,只不过这个家伙不喜欢晒太阳,只爱在月色下发呆而已。你也不必变成人的模样,反正你变成人也不好看,还不如保持一头野猪的样子,说不定还能逗月老开心。”
“啊?!”
“我要走了,春天之前,如果我有空,会回来看看你。”
“等等,你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呀?”
阿松的声音还在山顶的空气中回荡,他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11
数月后,南方,某废墟上。
这里曾经住着上万人,山水明秀,满目繁华,但现在,只有三个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块残破的土台之上。
“你们确定,愿意就此放弃神职?”面前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安宁的微笑,不论说的是怎样的话题。
葵颜与定言对视一眼,看着各自握在手中的石头。
定言从来都自信与自己的处变不惊,天生冷静,但是,当那个人把那十块形色各异的石头摆到他面前时,他终于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错愕。
十二位神君里失踪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块石头里。
那个人。是跟着葵颜回来的,那一天,当他们双双出现在村口时,他清楚地看到葵颜发白的脸。
他们不愿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封进石头的事实,但又不得不对自己的眼睛与天神的本能屈服。石头里渗出来的,属于每一位同僚的“气”,做不了假。
那个人说,天地之间最厉害最猖狂最难以灭绝的野兽跑了出来,这种恶兽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名字,但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就连天神也未得幸免。而被这恶兽侵入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在天神身上会比在凡人身上严重千万倍。如今,只有借诸方神石之力,压制并且“清洗”这些“已经被弄脏”的神。
“你们可知,为何倒现在,唯有你二人还能保持本性?”那个人曾这样问他们。
葵颜摇头。
“因为你天生的恻隐之心。”那个人看着他,“一个只行善举,不问前程的家伙,恶兽再想钻进去,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并没有葵颜这么伟大。”定言坦白地看着对方,“莫非那恶兽是看上了谁家姑娘,需要留下我来替它绑红线?”
“月老啊,旁人都当你是天地间最多情慈悲的神,却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与我玩笑。”那个人笑着摇了摇头,“若将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敌人贡献你之前,你已经先它一步把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如此,敌人自然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这样的比喻,可算恰当?”
他皱了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对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无非是需要你们帮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这个世界安好的话。”
他们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对方所说的每个字,这个人身上仿佛散发着看不见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让人不知不觉地想靠近,想跟随。
如此的结果,就是他们跟着这个人,走了千山万水,又寻来了两块石头——
一块“天绯盾”,一块“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着手中这块不足一尺,从头到尾依次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光彩夺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只要我们放弃神职,将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这两块石头,一切就结束了吗?”
“这两块石头的作用,与那十块不同。”那个人点点头,笑道,“这千疮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恻隐之心与相爱之人。这两种东西,扩散得越大越远,越好。”
“做不做神,我并不在意。”葵颜如是道,“只是,我们都离开了,天界又怎么办?”
“宇宙万物,永远都在更替之中。”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出现,继续扶助这个成长中的世界,无须担忧。”
定言掂了掂这块美丽绝伦的“情起箭”,回想着那个人所说的,有关这块石头的种种,深吸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不做月老,也没什么要紧。不过……”
“不过什么?”
“卸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曾答应一个家伙,春天之前要去看她。”
12
“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逃跑。”他目不斜视地说。
“我好奇你回来这里干什么。”葵颜回想他跟自己说起的那些事,“不会是回来看看那只野猪油没有长出红线吧?”
“是。”他笑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
“妖物若能修炼出红线,也算新鲜了。”葵颜想了想,调侃道,“莫非你打算再卸任之前,最后再行使依次月老的特权,撮合野猪姑娘?”
他笑而不语。
俯瞰山下那座修建一新的村落,以及绿意盎然的田地,一别数月,这里变得比想象中更好。
不过,超出他想象的,不止是这个曾短暂停留的村落,还有住在这座大山里、拼命想要“长”出一根红线的阿松。
此刻,那只野猪就躲在离村子最近的草丛后面,透过狭窄的缝隙,呆呆地望着村长家的房子,看一会儿,往前挪一点,又退一点。
智巍换了一身新衣裳,捧着一大束刚摘来的鲜花往家里走。后天,他就要去山那边迎亲,在那之前,他希望屋子里能充满飞云喜欢的花香。
定言的突然出现,把阿松吓了一大跳,然后便是一万分的惊喜,撒开四蹄,从草丛中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看我了?”兴奋如她,连他旁边多出来的葵颜也没看在眼里。
不等定言答话,阿松已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右前蹄,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看!有了!真的长出来了!”
他微微一怔,面前这只脏乎乎的猪蹄上,居然真的生出了一根红线,像个乖巧的小尾巴一样在空气中摇动着。
“恭喜。”他微笑。“妖怪的红线,原来是可以被自己看见的。”
阿松高兴地点头,望着山顶道:“土地公果真没有骗我,月老一定听到我看到我了!”
“嗯,月老一定看到你了。”他保持着微笑,“然后呢?”
她的喜悦顿时被这句话打扰了,回过头,热闹的村落就在摇曳的野草之后,那个地方,却至今也没有她的位置。
“听说,后天他就要把飞云接来了。”他继续道。
她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我会继续去恳求月老!”
“如果智巍和飞云才是理所应当的一对呢?”他问。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很久,说:“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山里一起玩耍。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怕我,也不会拿着武器来追我。他曾说,我要是一个人就好了。所以我很努力地修炼,努力以人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努力将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失足滚下山坡,北锐利的石尖刺破头颅,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可我怎么能让他死呢?我拼命去抓复僵,我不怕那些妖怪们会咬掉我多少皮肉,一点都不怕。我愿意这样,我要他还像从前那样活着。我愿意帮他寻找猎物,只要他高兴。他对我也很好啊,一直照顾着我。”她慢慢抬起头,小眼睛有些发红,“这些,就是爱吧?月老不是一个成全‘爱’的神吗?”
定言总觉得,即便现在是午后,明艳的阳光洒下来,他还是不觉得温暖。
“好吧。”他蹲下来,默默阿松的脑袋,“明天夜里,我带月老来见你。”
13
“你果真要成全这只野猪?”葵颜笑问,“月老的收山之作,竟然是一只野猪?”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默默朝山顶而去。
春天一到,不论白天黑夜,天气都变得很喜人,各种花草的香味弥漫在越来越缤纷的山野之间,生出嫩芽的树枝上托着半弯明月——不知这个时候,月宫里的女仙们是否还在很欢乐地追兔子玩。
天空已经永远是天空了,再也回不去了。这一点,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在彻底放下这个身份之前,他确实应该再做一些什么。
跟他想的一样,在山顶那一团泥巴前,一个丑丫头正在虔诚地磕头。
她的动作很缓慢,磕一个头,便直起身来默念些什么,然后再磕,如是往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难道,她每次都是这样,直到天明?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分明看到她的额头已经破了,这只野猪阿,是连轻重都不知道的吗?
鲜红的血,混着泥土,印在她的额头上,更丑了啊。
可她磕得那么认真,眼里是满满的虔诚与期待。
葵颜叹了口气,说:“就成全她吧。我看着都心疼了。”
“走吧。”他说。
专属于他的红色世界里,不停磕头的妖怪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黑点……
14
翌日深夜,他履行诺言,不但带来了月老,还带来了她最重要的人。
今夜没有月光,只有呼呼吹过的冷风,就算春天到了,难免还要熬一场倒春寒,这是惯例。
阿松紧-紧-抱着被扔到地上的没有知觉了的智巍,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定言:“你说你就是月老?”
“抱歉,破坏了你的想象。”他上前,拍了拍他的“塑像”。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松一如既往地老实,“我现在很紧张,又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葵颜笑看着她:“你这野猪也算是有福气,碰上我这个专门成人之美的好兄弟。”
“嗯嗯。”阿松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望着定言,“月老大人,接下来,要我做些什么?”
他转过身,笑:“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什么问题?”她喜形于色。
“这个男人,爱你吗?”
“他……”阿松的思维似乎被堵住了,好半天才犹豫着说,“爱的。”
“如何爱的?”
阿松又被问住了,努力回想了许久,说:“他知道抓复僵有危险,总提醒我下次小心。他怕别人发现我是妖怪伤害我,把握藏在山洞里。他会带吃的给我。他还说,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阿松,”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如果他对你说的不是‘下次小心’,而是‘不要再去’,你的答案才有说服力。”
阿松一愣。
他的手指抚过她额头上的疤:“爱你的人,不会把你放进危险里,不会在亲人朋友面前将你藏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看着她越来越愕然的双眼,说,“不会那么开心地去娶另一个女-人。”
“可是,”阿松支吾着,“我一直在努力,他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去做,我不让他有一丁点不开心。如此下去,我们……”
“努力?!”他打断了她,“你可以努力去抓一只鹿,可以努力去修炼成人,甚至可以努力让自己变成这片山林乃至整个世界的霸主,但,你根本不可能努力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世上唯一不能靠努力得来的,就是爱情。”他站起来,“不论你如何虔诚哀求,如何低入尘埃,最终也不过是在唱一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独角戏。”
此言一出,连葵颜都愣住。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袍角,嘴唇微微颤-抖着:“求你,就这一次!,就帮我这一次!只要你肯为我们绑上红线,他跟我就能结成夫妻不是吗?就算他只能再活几年!你看看我的手指,不是有红线了吗?”
他的脸,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冰冷过,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长错的红线,毫无价值。”他看着这个快哭出来的女妖怪,“死去的人,也不该再占据活人的世界。”
不等阿松和葵颜反应过来,他突然照准智巍的天灵盖拍了一掌,旋即又捏住阿松右手的尾指,轻轻一拽,一道红光顿时自他们的指尖迸出,伴着轻微的“嘶”的一声,阿松最爱的男人,以及那根千难万难才长出来的红线,就这样在她眼前化成了一片飞灰,三两下便被呼啸的寒风吹得踪迹全无。
阿松彻底傻了,跳起来去追抓那些灰烬,口里发出奇怪的喊声,像哭,又像惨叫。
“定言?”葵颜一把拽住他,“你疯了?”
他奇怪地看着葵颜:“你认识我多年,我几时有过‘疯’的时候?”
“你……”葵颜无法反驳,“好吧,就算你有你的理由,不成全她跟那个男人,也没必要毁了这妖怪的红线啊。”
“我不能纵容一条长错的红线。”他平静地说,“这也是月老的职责。”
“很可怜的啊!”葵颜指着呆站在山顶边缘、已经凝定成石像一般的阿松,“她把你当成她所有的希望,结果……”
“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使危险的行为。现在她应该懂这个道理了。”他往阿松那边看了看,“我们走吧。”
“等等。”
阿松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他站住,没有回头。
“请问,您是月老吗?”他就站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突然出奇的平静。
“我是。”他清楚地回答。
阿松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深切地憎恨月老。”
“是吗?”他的嘴角微微一扬,“我很荣幸。那就这样吧,告辞。”
他迈开步子,轻轻松松往山下走去。
身后的山顶,石头一样的阿松,被埋在越发深成的夜色里……
15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与那个人越好的地方了。
荒凉的石滩上,定言保持着安然的神情,仿佛要去的,只是一个再随便不过的地方。
“定言。”落在他后头,一直锁着眉头大量他的葵颜突然叫住他。
“怎么?”他回头。
“我从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葵颜凝视着他的脸孔,“我们真的认识了那么那么多年吗?”
他用一个好笑的眼神回复了他。
“不怕你笑,当你毁了阿松的红线与那个男人时,我被你吓到了。”葵颜认真地说,“那一瞬间,我突然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问题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哟。”他耸耸肩,转过身去。
葵颜抓住他的胳膊:“我曾问你,为何能做到不出纰漏,你说,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我们就要卸下神职,能否明确告诉我答案?”
他仰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葵颜的左眼,又点点他的心口,最后落到他左手的尾指上。
葵颜的视线跟随着他的手指,不明所以。
“这三个地方,是情腺所在。”他缓缓道,“情自眼起,再入心,而后入指,则生姻缘之线。那些红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就连人类也不例外。阿松以为,人类天生就带着姻缘线,这是错的,只因人类是最容易动情地物种,所以情腺往往很快被打通,红线自然长的顺利。妖物虽也有情腺,但通常不太发达,故而很少有妖物能长出姻缘线,除非真是用情至深。”
“即如此,何苦要毁了阿松的红线?”葵颜不解,“那得多么辛苦多么神情才能做到!”
“用情至深,不代表用情正确。”他拍拍葵颜的肩,笑,“当局者迷,过犹不及。”
葵颜愣了愣,又道:“可你这样做,还是太严厉了。”
“看到错误的东西,就要干净利落地纠正。否则,后患无穷。”他笑笑。
“可是,你看到阿松那个样子,就一丁点都不难受?”
“葵颜,天界所有人都好奇这条蒙住我眼睛的红布。”他突然跳到毫不相干的话题,“你也无数次向看看红布下的月老的眼睛吧?”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你的眼睛!”
“既然就快卸任,就满足你的愿望好了。”
他伸出手,轻轻拽住眼上那条一直跟随他的红布,慢慢往下拉。
葵颜愕然地看着这张相识多年、却从未看完整的脸孔,老天,这是多么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哪!浅棕色的眸子里,仿佛被嵌进了太阳与月亮的精华,让人无法移开欣赏的视线。
可是,那时什么?
为何一双如此完美的眼睛,却在左眼下方贴近下睫毛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深的红色伤痕?
定言微笑:“我切断了自己的情腺。”
葵颜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所以,我是一个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地月老。”他重新系回红布,“唯有这样,我方能永远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在感情之外,客观并正确地处理一切感情。”
葵颜微张着嘴,喃喃:“断了情腺的月老……”
“是的。”定言轻松地说,“所以,以后不用再为我困惑了。走吧,那个人还在等我们。”
“定言……”
他望着这个独行于夜色里的老朋友,赤红的布条随着他的发丝在风里飞扬,一弯细细银月挂在他的前方,灰白的卵石沿着干涸的河床一路往前延伸,此刻的他,跟身在天界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总是很安静,安静到孤独……
尾
“这就没有了?”我作为一个十分不满意的听众,直接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抓住葵颜的衣领,“那个‘情起箭’呢?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人’呢?到底是哪个人?”
敖炽赶紧把我拖回来,牢牢抱在怀-里:“动口,别动手!孕妇要有觉悟!”
“关于‘那个人’,我至今也无法解释。”葵颜很认真地回答,“在我与定言将神力注入天绯盾和情起箭里之后,那个人便带着十二块石头离开了,临走时还同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当我们与那个人分开之后,再回忆任何与对方有关的场面时,那个人的形象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们记得与那个人说的每句话,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件事,但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模样。”
“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人,让你们交出神力,你们就交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果是个坏人呢?”
“他不是。”葵颜笃定地摇头,“我很难跟你解释我们当时的感觉,一看到那个人,就无法怀疑对方,这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吸引力,会让你情不自禁想跟从。一个能封印天神的家伙,如果心存恶念,当年的世界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我沮丧地拍了拍额头,还以为有了活体见证者,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来找我们的真实目的了吧?”敖炽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问道。
“正如那个人所说,我们卸下神职后不久,天界又出现了新的十二神君,世界也就此安稳下来。可多年之后,这块‘天绯盾’居然自己出现在我的枕头边上,上头还沾染着一些玉屑一眼的玩意儿。感觉这家伙好像认识我似的,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当时我想,既然‘天绯盾’突然出现,是否表示,其它十一块石头也跑出来了?为此我花了不少时间四处查访,却没有任何消息。为此我专门去找定言,想看看‘情起箭’是否也去找他了,可去了他住处才发现这家伙不见了。卸任后,他说要安静过自己的生活,与我分道扬镳。虽然经常更换落脚点,他却总不忘与我联络。可这次之后,我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这件事,成了我长久的心病。”他的神情有点低落,“直到不久前,自虫人那里听到你在找石头的事,直到这些石头会给你提示,如果天绯盾能找到‘情起箭’的下落,或许就能找到那个家伙了。加上我又遇见了怪事,于是动了找你帮忙的心思。”他看了看赵公子,赶紧补充,“当然,来探望故人也是重要原因。”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赵公子一边扫垃圾一边说,“我根本不记得你。”
“别跑题!”我敲了敲茶几,“什么怪事?”
“我跟老婆,呃,就是锦袖,开了间婚介所。”葵颜指了指他发给我的名片,“生意不错,扩展到了好几个城市,包括你们忘川。可不久前……”
这是,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者,居然是九厥这个混蛋。
“你还没死啊?你未婚妻又抛弃你了吗?”我示意葵颜暂停,开口就骂。
电话那端,九厥提高了两个音调:“这几天你一直没出门逛逛?”
“废话!你不知道我的房子差点被拆了吗?我哪有心思出门!”
“出大事了!我马上过来!”
“喂?把话给我说完阿!”我话没说完,那头已匆匆挂断。
这厮又在故弄玄虚吧?我回来的时候,整个忘川依然阳光万里车水马龙,人民群众安居乐业,房价继续高涨,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队伍都比我离开时壮大了许多,能出什么大事?
我的目光移到不停紧闭的大门上,九厥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胡说八道,难道,门外的世界,真的发生了什么?
天空里,一朵灰色的云慢慢地移动着,遮住了太阳,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