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完所有松果,流水又进得石头阵里头去了,再出来之际,手上拿着一个石锅与几只石碗:“也是自制出来的。”
去尘又一一端详:“莫非你夜夜不眠,老摸这几样东西?”
“眠得少些罢了。去尘,你眼睛济事,可去帮俺找一些干的引火物并干柴来,里头藏着的都湿了。”
去尘便去了,稍顷,抱了一捆还算干的柴薪并一些零碎的兽毛:“树丛里到处都挂着些兽毛,不知能不能引火。”
流水拿在手里道:“好东西,只是引火时有一股子难闻的焦臭味哩。”
去尘笑道:“不过能好联想到肉味,不是么?对了,你又如何取火?我带着打火石,可用不来。”
“一忽儿我教会你如何用打火石,目下你先看我如何取火。”说了,流水便当着去尘的面,放引火物于石板上,两只石碗一相扣,便闪出火星来,火星碰到兽毛即刻燃烧起来了。
去尘兴奋道:“起了起了!哎哟哟,这么容易!”
“添些细点的柴禾上去,等火再大些,加粗的木头。”
去尘照着做了。最终,两人协作,成功生起一捧红簇簇的篝火来。去尘叹服道:“怪哉,两只石碗竟能相激生火!”
“你可取出你的打火石来,我做与你看。”
去尘便取出秦基业给的打火石给他。流水娴熟使了,两相一磨擦,便生出火星来了,道:“一样的缘故,只要有引火物便能生成火。”
去尘给激励了,当下起身,又去找些兽毛回来,照着流水的样子做了几次,便也成功生成了火。
他兴高采烈道:“此中自有大乐趣藏着哩!”
流水支起石锅,倒入松果碎末,要去尘搁一些雪进:“给你说对了,冬天生火最有乐趣,是一年之中最大的享受之一。”
过不多久,那松果糊便开了。又烧了烧,变得黏稠了。流水盛了两碗,与去尘一同吃。去尘道:“滋味不错,比橡子粥强多了。对了,你不是一个人在山中呆了八年了,为何做了好几只碗?单用来取火?”
“不单用来取火,也顺便款待友朋。从前太平盛世,时常有樵夫隐士与我一同席地饮茶,如今都不在山里了。安禄山起兵,其实也搅了我的好日子。”
去尘诧异道:“你过的这种日子也配叫好日子?!”
“子非鱼,不知鱼之乐也。”
去尘琢磨这句话,但不明白,便晃晃脑袋接着喝,喝完了一碗道:“还能啜一碗?”
“你自家盛,瞎小子手脚不灵便。”
去尘笑着自己盛了吃:“流水,若是眼睛真的复明了,你最想做些什么?”
流水也又盛了一碗:“当然是重新好好看看这天这地的模样,再则嘛,见识一下那伙少年的模样,最后返回故里,与娘亲团聚。”
去尘顿时愣住了,稍候说:“你还有娘亲,我却没了,据说生下我不久便死了。”
“我娘亲不知在也不在,毕竟八年过去了。”
“八年八年,着实不短的年岁。”
“去尘兄,那伙少年你不是都认得?”
“认得认得,认得好些日子了。”
“为何现如今就你一人在这山里?”
去尘道:“你都遇见过了?”
“好几回哩。”流水说了,便把两个少年如何帮着推下巨石、全伙少年又怎地帮着推回那巨石的事告诉去非尘,道:“其中一个叫解愁的女孩儿似乎就是上回叫喊你的那位。”
“不错,是她,与他们一伙的,可原先是我的青衣,弹得一手上好的琵琶。”
流水又说:“那个师傅也不错,一口一个孩子,叫得我心里暖融融的。”
去尘悻悻道:“并非好人,那个秦基业!若是他不逼我习武,我就不必独自在山里找吃的了,最终找到你一个瞎……少年头上来了!”
“人家为何要逼你习武?”
“我阿爷早有预见,怕他因恶了安禄山那厮而绝了后,便把俺付托给秦基业带去江南避难。他收受了我家大笔好处费,本该处处扈从我的,可目下却不管不顾我了,要我学会武艺,自家护着自家,顺道护着他人,真正是:岂有此理!”
“一身好手段,对么?”
“倒是好手段,蛮高强的,到底是秦琼之后。”
流水极为吃惊:“哦,大英雄秦叔宝后人!”
叹息几声,又说:“俺若是有朝一日眼睛复明了,必定随他习武,男儿有本事在身总比没本事在身要好许多。”
去尘道:“这话不假。若不为赌口气,我也早随他习武了。”
流水笑了:“这我信,你杨去尘虽不会武艺,可还仗着佩刀背着弓箭煞有介事呢。”
去尘自己也笑了:“持着这两样东西,在这茫茫大山里俺胆子大得多了,许多野兽见了也退避三舍,倒也奇了。”
“其实并不稀奇,从前这山里有许多猎户,野兽再怎么凶猛,一望见弓箭总要退避三舍吧。”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两人随便说着便吃尽了一锅松果糊。与此同时,天色也晦暗下来。流水问:“去尘,你今晚睡哪?”
“原本有个猎人棚子睡,就在那边山脚下。可若是你许可的话,今晚我宁可与你作伴。”
流水喜不自禁道:“欢迎之至!”
便收拾好器具,自己在前头,去尘在后头,一同钻入石头阵里去了。
石头阵里头很宽敞,宛如契丹人帐篷,上头是宽阔的穹顶,地上是厚实的草料,只可惜草料潮湿了,昨晚大雪渗透进来的缘故。去尘亲眼看见流水花了整整八年才找得的两枚钢针,细致打量着道:“这两枚找着后,你可比从前略微看得见了?”
“还是两眼一抹黑,一点不曾改善。”
“可见那老和尚在愚弄你哩,叫你白白费去了八年光阴!”
流水躺下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去尘尽量挨着他躺下:“这八年来,你可曾犹豫过?”
“尤其是前几年。后来不再有了,尤其是寻见第一枚之后。如今嘛,坚信不移了。”
去尘感叹道:“难以想象,幸好我不是你。我若是你,宁可在家里两眼一抹黑养老,也不出来寻求复明双眼的法子。”
流水不再说什么,因累了大半日,已齁齁入得眠去了。
去尘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刚入睡,却又遇见恶梦了:一头吊睛大白虎追着解愁,解愁哭着跑,先是用琵琶奏乐,企图叫它听了温顺起来;做不成,便使劲叫喊:“杨去尘,你在哪儿?!五郎,你究竟在哪儿哪!”
他便从高树上跳了下来,空中已然开弓上箭,刚着地便已射出去;然而那箭却不知什么缘故,半路上半空中自行折断了,并未射死大白虎,故而解愁为它扑着了,给咬得浑身冒血。他顿时吓得叫醒了,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汗水。
流水也醒来,问道:“梦见山精木魅了?”
去尘备细说了说梦境,啜泣道:“解愁说不准真出事了!”
流水沉吟一番道:“她倒没出事,我想,她也梦见你为白虎追逐了。一模一样的梦,只不过景况正好相反。”
去尘捉住肩膀:“你如何知道的?!”
流水道:“我从前认得一个此山中的高士,后来不见了,据说羽化登仙去了。他曾亲口告诉我,有极少的相爱之人做相同的梦,只不过正好颠倒过来,就像你做的这个梦一样。”
去尘不再哭了,思量一番,随后道:“不不,你说差了:只有我护着她,不须她护着我!”
“或许。可真遇见那种情形,你用什么本领护着她?开弓射得大白虎?”
去尘登时烦恼道:“我其实是想回去随秦基业习武的,就是搁不下这宰相之子的薄面!”
“这就是你的症结之所在了。不过,或许有个法子能叫你堂而皇之回去。”
去尘恳求说:“你说说到底啥法子!”
“从明日起,你可自行在这里练习开弓射箭。所有的武艺之中,这应是最易于自学的,反正有气力,射得准就是了,不须多大的套路。”
去尘豁然开朗道:“对啊,我为何就没想到?!”
“若是你偷偷射得一手好弓箭回去,那些少年子自然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的所谓薄面也保住了,接下来随秦师傅习武就顺理成章了,谁都不会耻笑你了。”
去尘大喜过望道:“老和尚叫我来找你,真正指对人了!这是一座什么仙山,竟出产你这般的仙童在里头!”
流水羞赧道:“无须恁么说,我流水只是一介八年来艰难寻针的瞎少年罢了,之所以觉着万事不难,是因为自家就是从难中难走来的。”
去尘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不错,是有难处,比如我的箭只剩下一支了,一射一回,一回一射,又损坏了。”
“这有何难:山中有的是木头,有的是石头,强木能做箭杆,硬石能做箭镞,何难之有!”
“真的?!可惜我却做不来!”
“我做与你用,只要你肯开弓射箭便好。”
去尘兴高采烈,又捉住流水的手,说:“我想与你结拜成异性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哪想到流水却说:“我还不乐意哩!”
去尘诧异问道:“却是为何?是怕俺草民之男高攀你宰相之子?”
“不,正好相反:与天底下头号奸臣之子义结金兰,俺还不乐意呢。”
去尘勃然大怒,霍地起身,使出双手狠狠扼住他咽喉道:“你……你个瞎小子,我非……”
蓦地又撒手笑道:“好啊,你终归承认知道杨国忠是谁了!”
这大大出乎流水意料了,道:“怎么,我承认知道此人了?”
去尘欢天喜地,与他搂作一团,去草上翻滚道:“不错,你是承认了哩!”
流水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日子,也尽情翻滚着。可他八年以来,他毕竟是专心致志于同一桩事的少年,心下总是此事,所以蓦然推开去尘道:“莫要如此,你当俺是解愁姑娘?”
去尘由着他去一边躺卧了,嘲讽道:“哦,原来瞎子也懂得男女之道啊。”
流水笑道:“不错,是有些懂呢。对了,问问你:解愁姑娘美貌不美貌?”
去尘得意忘形道:“这就要等你睁开眼来自家亲自看一眼了,我怎么说都不如你怎么看。尽管如此,可古话说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用在她身上,决不为过。”
自古以来,即便是真正的友情也免不了东拉西扯没事找事。两人说了许久时辰,直到夜沉雪起之际方才一一睡去。
翌日天刚亮,流水便起身。去尘不敢懒惰,随同他一道出得石头阵。流水道:“拿你的箭来。”
去尘取了给他。流水摸了许久铁质箭头并木制箭杆,说道:“并不难,我做与你看。可你先得同我去取合适的石头、木料。”
去尘捉住他胳膊道:“这不耽误你找着第三枚钢针,眼睛尽快复明看解愁了?”
流水道:“俺何曾说过一旦眼睛复明,第一要务便是看解愁的美貌?”
去尘一口咬定说:“你说过了,话犹在耳哩!”
流水转换话题说:“即便给你做箭,也耽误不料多少时间。先给你做一支,你先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