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察觉到了诸种不安,却未付诸行为,一方面是因我年老迟钝,另一方面,也是因与王爷相处久了,被他那平和之气所熏陶,变得心慈手软。
王爷自太后故去,开始吹箫。起初只是吹些现成曲调,一年后,他已吹奏自己作的曲子。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可喜欢听他吹箫。尤其在星光月色之下,他在水畔,合目吹奏,那箫声仿佛直入我所有的情怀和思念的深处。我是满身血腥之人,背负多少仇恨和怨意,但那箫声却让我想起无数美好,常忍不住泪流满襟。
我想起我的娘亲怎样为我缝衫,她坐在床前,脸上微带笑颜。我想起我的父亲怎样让我骑在他的双肩,傍晚时走下屋后的小山,走向我们房舍的炊烟。我头一次怀疑我为什么没有把他们葬在一起,我爹娘本是一对恩爱夫妻......
我想起那个邻家六岁的小姑娘,她曾跑到我家来叫我大哥哥,她让我和她出去玩,我当时没有说愿意......
我想起我负伤拄剑,一路乞讨,满面尘埃,浑身污垢。那天在路边,饿得晕倒,听到一位姑娘的声音对她的丫环说:把我们的香饼给他吧......那饼好香,我三十年皇宫都没尝到过更好的。我从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我也许该去找她,说声多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声音,不会忘你的恩情......
王爷吹箫后,总会沉思许久。我站在暗影里,看着他夜空下的剪影,多少次发誓,我一定要保护这箫声和这颗能吹出这种善意和美好的心灵,肝脑涂炭,在所不惜!可是我没能实现我的誓言,如今这箫声永逝,王爷他伤痕累累......
王爷有时看到我,总说:晋伯,夜深了,下回不必等我,你提早歇息吧。我总称是,但每次都等他到夜里。我若面有泪痕,就不让他看见我,只悄悄送他回房去。
王爷平时喜欢的都是些安安静静的事情,作诗写字,读书,吹箫而已。他文思敏捷,常挥趣÷阁成章。我来时他的诗作已名闻远近。可他很少与文人相聚互和,许多人慕名前来见他,他都婉言相拒。我知他不是骄傲自恃,只是不喜交际。我有时带他出去,他只喜欢泛舟水上,坐在船头,看着天空和水面,微笑着,不言不语。
有一次我们在回府的路上,前面人群拥挤。我们微服出访,不能驱散人群。只听大家都在传唱诗句,说是清倌人所作。王爷问我何意,我对他讲,吟诗之人是个女子,今夜以诗自呈,卖初夜为金,日后为娼,从今而始。他想了想,让我派人问那女子,是否愿意终身为娼,若不愿,就赎她出来,容她离去。人回报说那女子愿从良于赎她之人,王爷只说赎她即可,不必从良。后来那女子见王爷拜谢,称自己无家可归,愿为奴王府,报王爷之恩。王爷只微笑说不必。那女子反复哭泣,我看她姿色上等,就请王爷收她为妾。王爷一般都听从我的话,就首肯了。他很久都不进那女子屋中,我请他不要冷落妇人,他竟十分羞涩,只匆匆一顾就回自己房了。
王爷有一位随身丫环,容色平常,她见王爷收了青楼女子,很长时间郁闷不快。她与王爷朝夕相处,我对王爷说也收了她,因为她名节已毁。王爷又称是,但对房事甚淡,几乎尽力回避,令我暗笑不已。
我知皇上在王爷十六岁时起就为他到处寻觅王妃。皇上反复强调,不仅要绝色容貌,还要性情温软,恭顺谦让。我理解皇上心意,明白他担心王爷性情过于温和,若选得恶性女子,王爷会受委屈。谁能想到,千选万挑的号称天下最柔软温存的女子与人合谋,残害王爷近死,而那个世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强悍泼妇,竟三救王爷性命,给了王爷最深的幸福。天意实在莫测,非我世人所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