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9章我有身孕(2 / 2)

王瑶来书房寻我,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知晓她的担忧与害怕,她这懦弱又敏感的性子,恐怕定是将我当日所说“她斗不过我”的话放在心口上日夜咀嚼。

我悠悠长叹,也不知自己遇上这样的主子,是幸还是不幸。我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小姐,你虽不得已坑害了我,可我依然记得你的恩情。待将来我生下孩儿,我将他送与你,你将我的卖身契还给我,就当是两不相欠,可好。”

她倏然抬头,泪珠已滚落下来。她颤颤巍巍地说着好字,而后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抚着她瘦削的双肩,又不自觉叹了口气。我势必是要骗她的,安抚住她,安稳住徐老夫人,才能维持这后院的片刻安宁。后宅安稳,徐知诰在前头的“冲锋陷阵”才能稳固无忧。

日子在虚与委蛇中滑过,转眼便是徐温的寿辰。远在外地的徐家长子徐知训回府贺寿,满脸的跋扈与傲慢一如当年。

“寻徐知诰麻烦”的执念似乎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更何况升州众人皆赞徐知诰,更令得素爱张扬的他心生不满。

终于,徐知训即将踏上归途,去他的辖地继续称王称霸。我与徐知诰都松了一口气,唯有徐老夫人恋恋不舍。眼见着与亲生子又要两地分居,她决定带着全家去钟山寺礼佛,为徐知训求一挂平安符。

老夫人出行自是声势浩大,作为儿媳的王瑶必会随侍左右。她留我在府中,却偏偏又唤了徐知诰保驾护航,颇有几分撮合王瑶与徐知诰夫妻恩爱,以期打压受宠的我之意图。

我不以为意,守着一个通房丫头的职责先送徐知诰上马,再送王瑶登车。谁知今日的王瑶着实奇怪,居然连连摆着手,甚至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心虚地将车帘掩了又掩。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可她出行已近在眼前,我又着实不好细问,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车行数丈,忽有轻风吹动车窗帷幔,露出里头美人的一卷侧颜。

我目瞪口呆,想要将那人看得再清些。可已另有一只手拽住车帘,将那容颜遮挡。

我心头惴惴不安,徐知训的姬妾华姬为何会在王瑶的轿子内?

我快步走入内宅,借着拜访的名义探去徐知训所在的院落。是徐知训的另一个姬妾杨姬开的门,她佯装镇定,可待我问起华姬时,眸底的慌乱还是露了怯。

“华妹妹这些日子有些累着了,此刻还在睡着就不出来见客了。”她说得冠冕堂皇,似乎着急将我打发出去。

我不动声色地告退,又去华钰院里头寻王瑶未带走的丫鬟春草说话。她是当初被退回的通房之一,她瞧着风头正盛的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说起话来也足够硬邦邦:“樱姑娘,小姐不在,奴婢也就不招待你了。”

我调动所有的笑容,让笑容得意里又含着轻蔑:“春草,虽然如今我还是奴婢,可也是姑爷身边最受宠的奴婢,哪里像你一般没用,都送上门还被退回来。”

她脸胀得通红,想起我俩此刻的境遇,便愈发地憎恨于我。她咬牙冷笑,已气得有几分口不择言:“你也得意不了几日,等咱们姑爷这次带新人回来,还有你什么事儿。”

她说得笃定,叫我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我故意勃然大怒,甩了袖子便回了书房。待独自进得房内,我才如卸了力般软倒在地。

前些日子,徐知训曾污蔑过徐知诰,说他不敬嫡长,竟敢觊觎兄长姬妾,而那被觊觎的对象就是华姬。徐知诰极力否认,与我说起这事时依旧怒气难消。那华姬在花园中拦住了他的路,二话不说便半解了衣裳往他胸口钻来。他尚未来得及推开,徐知训便冲了出来,抬手便给他一鞭。这种巧合,也只有徐知训那等龌龊无耻之辈能做得出来。

如今那华姬又偷偷上了王瑶的马车,想说徐知训未在其中动手脚恐怕无人可信。就不知这徐知训到底使了什么样的诡计,才叫王瑶心甘情愿成了他设计徐知诰的棋子。

4

我岂能坐以待毙,我迅速爬起身来,在徐知诰埋在府中心腹钟营的帮助下骑马追出府去。

我这四处打听已多费了几个时辰的功夫,等我追上徐家车队时天已擦黑,他们的车马已停进了钟山寺山下别院中,就等着第二日能上山礼佛。

掩映在山林里头的别院灯影幢幢,钟营寻到接头人,成功将我放进院内。我一路抄着近道,摸了许久才摸到了王瑶所在的院落内。

院中安静,只有内室里亮着微光。王瑶带着诸多丫鬟竟都不在,我长驱直入,奋力推开门时,被一宽厚的胸怀死死抱住。

是徐知诰,他通红着双目,眸底暗涌着情愫。屋内香气撩人,仿佛能激发出人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

被香气所扰,我亦心魂摇曳。明明是想推开眼前人,却又不由自主地贴上去。徐知诰睁眼看我,也不知咕哝着说了何话,低下头来一口咬在我的脖颈之处。

待香气散去,我与他清醒着四目相对。他未动,双手依旧紧紧地箍着我的腰。他侧着耳听外头的动静,等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响后,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好你个贱种,居然敢偷我辱我姬妾,今日我若不杀了你,我就不叫徐知训。”门砰地被推开,徐知训一边嚷嚷一边提剑而来,不由分说便刺向徐知诰。

我适时从被中探出脑袋,叫众人都瞧清我的脸后,惊声尖叫起来。

徐知训本欲再刺,可对着我的这张脸只来得及表达出惊讶的神情。他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不甘心地巡视四周。只可惜,他注定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昨日在我闯进来之后,钟营便将早被徐知诰打晕的华姬扛走。此时此刻,那华姬应已在百里之外的徐府中醒来。

这场闹剧彻底惊动了徐温,所有人立时收拾回府。徐温在正殿里暴跳如雷,听说就连徐老夫人都吃了挂落。

我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初经人事的身子疲乏不堪,令我连动弹都懒怠。许久,徐知诰才回了来。他落座在我床边,将该事的处置结果一一说与我听。

“父亲已查明是大哥胡闹,安抚我的同时严厉斥责了大哥,并命他立刻滚回辖地去。日后这个家暂交到王瑶手中,母亲年纪大了,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他的话语淡淡,并未说明前情。他抚了抚我的发丝,语调转了几分轻松,“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霍然起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唇齿与当年的咬痕重合,他疼得眉宇微皱,等我松了口,才晃着手腕淡笑:“比起当年还是不遑多让啊。”

他果然已知晓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娃,可笑我还小心翼翼地惦念着当年的情谊,即使他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可潜意识里认定他一直会是那个良善正直的男童。

“我本没想拖你下水,可偏偏你来了。”他用衣袖遮住手腕,回忆道,“迷情香惑心,你容颜娇嫩,我由身至心皆不可挡。”

我不愿再听,任他说得如何深情,都掩藏不住那深处的算计。他必须是要与除了华姬之外的一女人欢好的,这样才能令徐知训的谋划落于实处,才能让徐温的探查有迹可循。也许他早就准备好了其他的女子,偏偏我多此一举,成了那自投罗网的傻子,眼巴巴地送上门去。

如今,徐温已然夺取杨吴的朝政大权,挟天子杨隆演以令朝臣。此刻的徐家烈火油烹,徐温如何能容得内宅生乱。

若要内宅安稳,斥责作乱的徐知训、暂时软禁添乱的徐老夫人便是当务之急。

如今,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低头刮了刮我的鼻头,笑道:“王瑶瞧着便不是能主持中馈的模样,日后这府里,就要烦你多照拂照拂。”

人上人的恩赐,从来都是这般高傲。仿佛他所给予的一切,便是旁人毕生之所愿。

5

我有了身孕,一夜荒唐竟暗结了珠胎。徐知诰欣喜若狂,立即升我为姨娘,又命我辅佐王瑶执掌中馈。

王瑶来送还我卖身契时,周身的憔悴几乎掩都掩不住。她唯唯诺诺地趴在我身旁哭,眉目里满是惊惶。

“春樱,你帮帮我吧,你去跟夫君说,当日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哭哭啼啼,想起当日仍旧后怕不已。

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全心全意爱慕着徐知诰的小女人。所以纵然知晓为他纳妾是为妻本分,可看着他“宠爱”我还是心意难平。她也想与徐知诰言笑晏晏,为此不惜“算计”于我。

内院的谣言甚嚣尘上,都在传徐知诰与华姬眉目传情。

娇媚入骨的华姬却有叫男人如痴如狂的资本,她悄悄找上门来,言她与徐知诰早有瓜葛,若此番王瑶能助她偷偷与徐知诰私会,日后徐知诰定会高看王瑶一眼。错漏百出的鬼话,偏偏王瑶就当了真,这才有了后头的风风雨雨。

我紧紧地握住我的卖身契,只觉心力交瘁。王瑶愚笨又懦弱、徐知诰精明又狠厉,在这二人手下讨生活艰难。

我把王瑶的手拉放在我肚子上,与她一起感受着尚几不可查的胎动。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眸光怔怔。

“这是你的孩子,等生下了他,你放我走好不好。”我累了,只想远离这一切,这个孩子就当是给自己赎身的筹码。

我的这番话一字不差地落入徐知诰耳中,他怒气冲冲,将满屋的摆设砸得一干二净,他撅住我的喉咙,从牙缝里挤出不甘:“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离开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利用你一番,便这么忍受不得?”

我并未挣扎,只默默地与他对视,就如当年逃难时将将出水一般:“你知我为什么非要取回良民身份么,为的就是能不被旁人操控在手,为的就是能在有限的时空内平等而尊严地活着。可为奴为婢为妾,都只会离我的心愿越来越远。”

他呆立在原地,手上失了几分力,他不解:“我的妾不比旁人,有朝一日总会富贵加身、权势倾人。”

他一定是气糊涂了,才敢说出这样野心尽露的话来。可这样的承诺背后,也掩盖不了终我一生都要屈居人下的事实。

我抱着肚子跪了下来,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轻声说道:“大人,您此刻不过心有不甘,觉得被我这样的卑贱之人拂了面子,才这会这般地执拗。可您心有大抱负,万不该将精力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他背脊一怔,终究不曾回头。

接下来的六个月,我过得甚为平静。徐知诰未曾来找我,我协助王瑶主持着中馈,王瑶则一心一意顾着我怀中胎儿。

风平浪静如斯,却止不住藏于暗处的腥风血雨。我想过徐老夫人会不甘地反扑,却没想到她会选择对我和孩子下手。

我分娩那日,接生的稳婆手脚麻利,可面色却逐渐狰狞。我腹痛如搅,等察觉不对劲时已没了挣扎的力气。

“老夫人说了,这孩子不能留。”稳婆游刃有余地推着我的肚子,拨了胎儿在我腹中的方位。

疼痛一波一波袭来,我眼前早已眩晕一片。

“春樱,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孩子的,你还没将她生下来,你不准死。”王瑶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孱弱,她伏在我的床前,一巴掌将我打醒。我尚未哭,她已是泣不成声,“我带了稳婆来,你一定要挺住,好不好。”

不远处,原先的稳婆已被看押住,她头一次鼓起勇气训斥旁人,竟是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欣慰。她终究成长了些许,这样的她在众人的帮助下,应能护住我的孩儿吧。我咬紧牙关,在稳婆的指引下重新用力。随着“哇”的一声啼哭,胎儿降世,母子均安。

“好,这就好。”王瑶几乎跪倒在我的身旁,她颤颤巍巍地抱紧我的孩儿,也不用旁人扶着,一步一步走向匆匆赶回的徐知诰身边。

她微勾着唇角,笑如春花般灿烂。

她亲自将孩子放到徐知诰的手中,带着不辱使命的成就感:“你看,我护住你的孩子,你这下也该原谅我了吧。”

话音与她软绵绵的身体一同倒下,她在徐知诰怀中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费了多少心思、担了多少后怕,这复杂的深宅大院耗尽了她最后一滴心血。

怀中孩儿尚在嚎啕大哭,她却再也没有醒了过来。

……

王瑶的丧仪隆重,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入了徐家祖坟。

我麻衣孝布着身,每每弯膝跪地、每每伏地叩首,这将近十年的为奴生涯画面都从脑海中一帧一帧闪过。记忆最终定格在王瑶大婚的那日,她着凤冠霞帔,她的花轿自打开的正门而过。

我缓缓起身,坚定地敲开徐知诰书房大门。我孤身寻来,未带孩儿以正身份,却依旧话语笃定:“我要做你的正妻。”

徐知诰正在灯下看书,沉静的面容因我的话而多出了一丝诧异。抬头看我,只当听了个笑话:“你认为你凭什么,就凭我对你有几分兴趣,就凭王氏身死而你为我生了长子?春樱,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我叫宋福金。”我一字一顿,“就凭我能为你稳定后宅、就凭我能助你暗度陈仓。”男人的宠爱不过如过眼烟云,自身的能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我身无长物,唯有几缕智谋可供他驱使。

那个孩儿虽不是承载着我满满的爱意降临人世,可我既为他母亲,则必要全心全意地为他打算。

既不放心将孩儿留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又不甘永生永世成为旁人的奴仆,那我只能主动出击,创造一个能叫自己活得更有尊严的未来。

“这世道自会有如我一般聪慧的女子,可留给你仔细择拣的时间已是不多。上次徐知训设计谋害于你,他虽被徐温责罚,可你巧妙避过算计的举动,亦叫本就多疑的徐温疑上加疑。现下如何卸了徐温对你的忌惮才是你的当务之急,若你敢冒着被天下人嘲笑的风险升我为正室,并做出极近宠我爱我的假象,足可叫徐温嘲笑你一句英雄气短。”我自嘲着,直视向他的双目,“古往今来,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修己身,我助你齐家……”

余下的话已无需再言,许久,他缓步靠近,将我的手握紧,朗声笑道:“好,我便信你一次。可这正室之位可谋,将来的凤主之位,能不能坐稳便看你的造化。”

6

造化可弄人,人亦可弄造化。

我教养儿女,为他的大计出谋划策。他听我谏言在润州练兵以期韬光养晦,他与我商议毁灭徐知训的谋划,他留我安抚后方、自己轻装上阵兼济天下。

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月里,我陆续生了几个孩子,不断稳固着我的嫡妻地位;他接连攻克朝局,熬死了徐温、拿捏住徐家第三子徐知询,终于建立了属于他的王朝——大齐。

我由婢及后,这数十年的光阴也不过刹那。

一个乞丐堆里出来的女子,被卖为奴数十载,算尽心机成皇后

后来,当我又从皇后变成了太后的时候,竟有一次在出巡时遇到过赵小蝶。她已成老妪,顶着花白的头发在路边乞讨。

年轻时候,她确实得了主家小公子的几日宠爱,可还没来得及熬成姨娘,便被进门的新妇卖去别处。她辗转在各主家为婢,等到人老珠黄时终究被人扫地出门。落身为乞,靠着旁人的施舍残度余生。

我着人请她相见,她哆嗦着身子五体投地,嘴里念叨着太后万安等语。

“太后乃天定凤主,就算一时凤落泥潭,可天意终会叫娘娘一飞冲天。”她小意奉承,话语里满是艳羡。

愚蠢如她,天真如世人,皆会赞一声我的好运道。却无一人会深究,这些个荣耀的挣得,需由经年的多少心血来堆就。

所谓美满造化,向来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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