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朝廷那些将官吃拿卡要的尿性，恐怕再难出一个戚家军了，黄世信想的头疼欲裂，可还是不敢轻言放弃，只是挣扎着问：</p>
“朝廷何不编练新军，以当年戚帅选兵之法，则憨厚朴实之矿徒、盐丁......”</p>
“钱，钱从何处来！”</p>
黄二爷用手指敲着桌面，以一脸关怀智障的表情盯着儿子，心说还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纸上谈兵，幸亏今天把他给压住了，否则不知道给黄家闯出多大祸事来。</p>
“朝廷加派辽饷、剿饷、练饷，一加再加，升斗之民一年之入十去其四，遇到凶恶的官府，十去其七八，好多人不是没地，是不敢种，种不起，一年到头全部收成全给了官府大户，一家人哆哆嗦嗦地挤在窝棚里挨饿受冻，他们宁肯拖家带口出去当流民，也不愿饿死冻死在老家。”</p>
“你没见过北边的情形，我年轻时见过，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夜里去扣门投宿，屋子里死了一家人，冷炕上，两三岁的小娃儿就那么窝在母亲怀里，整个人都僵了，那尸体都是皮连着骨头，一点肉都摸不着，那才是阿鼻地狱，你看到外面那些流民还有麸糠哄着肚皮，都说是喂猪的，麸糠，那是好东西，能活人的救命玩意！”</p>
“见过吃人吗？我见过，老人女人娃儿都被放在大锅里煮着，那脑壳被砍下来就摆在旁边，吃的人里面还有他们家的男人，那些个吃人的恶鬼还冲我笑，你晓得我当时有多痛苦才没让你韩叔砍了他们的脑壳吗？”</p>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加派已到天怒人怨之境，莫说小民无力支撑，大户亦撑不了多久，你以为我这个粮长当得逍遥，那都是空架子，每天一睁眼，这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的，到我嘴巴头就没几口咯！”</p>
“你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当年我和你韩叔好不容易从那片鬼蜮里面杀回来，你韩叔可以为我作证，他是老戚家军了，你总得信他的吧！”</p>
黄世信听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北方连年干旱，天灾人祸不断，可没想过却是如父亲口中所说那般惨烈，他和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知晓这大明朝的根子已经烂了，朝廷自从取缔了商课、茶课、海课、禁绝海贸，降低盐课、糖课及诸般杂税后，就没有多少进项了，不与民争利的朝廷是好朝廷，天子是圣君，可穷到没钱赈济灾民，没钱给九边发饷，这算哪门子的好朝廷圣天子？</p>
黄世信觉着自己的惯性思维正在土崩瓦解，读的那些圣贤书好似一道道桎梏绑在他的脑门子上夹得他生疼，他摇着脑袋自言自语道：</p>
“钱钱钱，命相连，朝廷就不应该取缔了商课和海贸，即便像弱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无钱可使的地步。”</p>
黄二爷见他懂了，连忙继续伸出第三个指头道：</p>
“别提商课，你舅舅会打死你！就算你舅舅不动手，整个江南的商贾也会请杀手刺杀你。”</p>
“那些朝中大佬，你真以为靠着那点儿俸禄过活，揣着阁臣名刺的商贾何止百家千家，每年向东林大佬们捐疏的银钱何止千万，但即便如此，你想从他们的牙缝子中敲出半钱银子，都比杀了他父母还让他们难受！”</p>
“东林大佬们废了老大劲才把皇上给忽悠瘸了，罢了那么多税监，铲平了所有关卡，你一个毛头小子敢去和东林众贤叫板，莫说你现在只是一个举人，就算你明年考了个状元，他们也能朝你头上扣个阉党欲孽的帽子，让你瞬间身败名裂，万劫不复。”</p>
“玩阴的，十个你都玩不过那些人。”</p>
黄世信沉默了，这些东西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知，但国家覆灭、种族危亡在即，这些官僚商贾们难道就一点点吃尽肚子里的银钱都不愿意吐出来吗？</p>
韩非子论五蠹，其他不敢论，但儒者，真的如黄二爷说的那边，一边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地做官，一边趴在行将就木的大明身上吸血，一想到他们宁肯去给建奴跪着当狗，也不站在大明这边做人，一股强烈的杀意就从黄世信心底升起。</p>
黄二爷见他一脸颓败，却未见他低垂眼睑中早已布满凶光，觉得他受此打击，怕他想不开便开导道：</p>
“其实也有可行方略，当年杨文弱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且与建奴媾和，若当今圣上有决心，愿忍大辱，亦非不可平寇。”</p>
黄世信抬头望向父亲，却无法出言，当年杨嗣昌欲攘外必先安内，提出与建奴媾和，以和平换时间，本来是件救急的好事，无奈事情不严，东林党得知后一片大哗，弹劾杨嗣昌卖主求和，此事弄得杨嗣昌灰头土脸，六科的那群小官喊打喊杀，还堵到杨嗣昌府上，杨嗣昌差点就不用在朝堂上干下去了。</p>
可明眼人一看都知晓，若没有皇帝首肯，杨嗣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建奴媾和？</p>
所以黄二爷最后提出来的这个方略约等于废话，一个忠臣愿意背负千古骂名乃至被处以极刑的风险去和建奴求和，而且就算求和成功，事情一旦被放到台面上来，皇帝不认账，杀一个忠臣，再撕毁和平协议，接着和建奴正面硬刚，黄世信想想崇祯皇帝的信誉，背后的毛毛汗唰唰地起来。</p>
难道是天要亡我大明？</p>
不对，是天要亡他朱家的大明？</p>
不对，大明哪是他朱家的？</p>
不对不对，天命在我！</p>
不不不，天命在陛下！</p>
脑子里面一片混乱的黄世信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白皙的双手，正纠结着如何说服黄二爷想一个完全法子，写一份更加妥帖的平寇方略之际，就听到后院那边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喧嚣声。</p>
他起身走到书房后窗，支起窗棂朝外望去，只见后院荷花池畔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大量手持铁锤、铁锹、铁镐、挑着扁担箩筐的石匠和力工，还有百余名搬运夫子身着短打在那里挑土，严柏正在那里吆喝着让人凿渠引流，担土填池。</p>
“快快住手！”</p>
黄世信看的亡魂大冒，此乃绝断我大明天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