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天光。大亮。
有一缕光照透过层层林木落在了篱笆院,风吹动屋檐下悬挂的香牌,一个个的四四方方,都刻着不同的佛经篆文。
靠门口的一方石板上头,另有光落进石磨一边的瓷钵里,瓷钵盛了浅浅一层清水,如同一捧碎金。
院中坐久了,呼吸之间才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苦中有甜,涩中含嗅。
不知道这其中混杂着多少种类的药草。
温言缓过心神,正打算喊中年侍卫抬自己离开,恍然间,视线里多出一团熟悉的朦胧的青色。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正是前日见过的小人儿。
她似乎正在犹豫,徘徊在院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
蓦然撞见他的目光,她一怔,随即微笑着在门口朝他行了个礼,虽未言语,但于尊长的敬意却清清楚楚。
他疑惑一瞬,不及开口,却有另一道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声色动听。
“如如,怎的还没进去?无妄大师,这就是我同你说的侄女儿,还劳大师仔细看看,可有法子医她的这先天不足。”
无妄老僧背着半篓药草,与周仪一道自石径上说笑着走来。
凤还朝鼓了鼓脸颊,让修一留在院门口守着,自己带着青桐与绾衣进去。
她无奈的跨过门槛,往院子里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踏着早间微凉的青白天光,影像逐渐清晰。
她走到他跟前,捻指交叠,指间如同莲花绽放,再度行礼道,“见过温家兄长,兄长安。”
她抬起了头,恬静的朝他微笑。
温言神情一滞,就这么猝不及防,他一眼望进去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亮了,像一轮皎月劈照进他的眼睛里,心脏里,灵魂中,让他拥有片刻这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头缀着无尽星空,有星光在闪烁,在更迭,在陨落新生,无比的璀璨夺目,刺痛了他的眼。
这以前,这以后,他不会再有这时候的这种感觉,既恨不得自己眼睛看得见所有,又恨不得自己完全瞎掉。
因为在他前半生一片模糊的世界里,这陡然出现的一抹清晰实在太深刻,他再也忘不了。
不同于上午所见那般狼狈,此时的凤还朝换了一身新衣裳。
眉眼之间,缀着的一粒青玉铃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欲坠,叮铃作响。脖子上系一根红绳,绳中间一颗雪白绒球,两边坠有雪白珍珠。
细看来,她柔软漆发梳着双蝶簪花小辫,辫子里点间着青白绸花,编系着软绒花碧绸铜铃飘带,落在肩上。
青纱白袍,衣领袖口绣着时兴的仙鹤云雀图案,腰带半宽,绣了暗纹,远看不显,近看才觉出纹络无比精美,腰带扣系着一只碧罗香囊,一枚白玉环佩,玉佩虽样式简单,可以他的眼力却能一眼瞧出来那是极品的羊脂玉。
再看裙裾下的微微露头的软绵月珠绣鞋,鞋履边沿用的这是自北边来的上等貂绒,用一排细珍珠压着,无处不透着精致,贵不可言。
“兄长也是来看病的?”
凤还朝笑着问了句,视线在他腿上转了一圈,眨巴着圆润眼睫,似乎有些好奇的样子。
“嗯。”
温言艰难的、不敢置信的移开了目光,转望向别处,心中惊骇愈深。
“好巧,孤也是。”
“兄长的腿……别人都医不好,就像孤一样?”
凤还朝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手放在了温言膝盖上,隔着数层衣衫,仰头问道,“会疼么?孤生病的时候就疼,头疼,心疼,哪里都疼,可是太医署只会给孤开苦药,这个不行换那个,都治不好,楚太医都治不好。”
温言沉默,没有回答,以眼神制止了身后的中年护卫将要出声的提醒。
江湖人都知道,温家少庄主生性喜洁,最恶与人接触,嫌脏。
绾衣不动声色的看了中年护卫一眼,随即温言,尤其是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无端当他反感。
眼前这个大他四五岁的少年,看着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实际从呼吸控制的气息来看,绝对是个高手。
若是大半个月以前,就是温言坐着椅子,不良于行,他也肯定打不过。现在依然打不过,但来过个百十来招还是可以的。
当然,他指的是正大光明的较量,而他从来不走正道,所以要真到了死生相见的地步,谁死谁活就未可知了。
从昨夜开始,他就听凤还朝说起过温言,也不多热切,就是在承天寺能遇到这么个人,似乎让她很欢喜。
她说温言合她眼缘,说若可以有这么个好友或许不错,长得高还好看,最重要的是温言也身子不好,与她一样,两人在一起肯定不会无聊,有话可说。
她说凤宫的日子太难熬了,当归太子与另外两个皇兄总有事情忙,时常见不到人,延姝公主近日也是成天的读书习武,不得空闲,唯一比较清闲的延宁公主,三天两头顾着参加诗会茶会,她懒得跟去,说犯困。
绾衣微微一笑,拢袖卑谦的站立一旁。
她忘了,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于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内侍,几生有幸被她带进了清华殿,侍奉近前。
所以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从未考虑他,他们是主仆,不是朋友。
“殿下,侯妃来了。”
青桐躬身出声道。
“女施主昨日说的,就是这位小施主?”
无妄老僧当先踏进了院门,将药篓放在了一堆石器中间,转身看向了石桌边一站一蹲的两人。
凤还朝向温言笑了笑,站起来转身请礼道,“舅母安。”复双手合十,朝无妄老僧倾了倾身,“见过大师。”
无妄老僧干枯瘦弱,眼睛却很有灵气,与祭司塔某个混吃等死、只是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神棍完全不同。
凤还朝心中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