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悅兀自掙紮著往屋裏挪動,此刻她已停止哭泣,只是臉上仍掛著兩道清淺的淚痕。她咬牙道,能不能扛得住,試過了才知道,如今雖然身在夢中,可我的感覺與醒著時沒什麽兩樣,與醒著時壹樣會走會說話,也有我的自主意識。既然我做得了我自己主,那我就要為自己做壹回選擇——我不解毒了!老神仙,妳的好意我心領了,妳的大恩我只能來生再報了,妳就發發慈悲,讓我壹個人自生自滅吧。
說到最後,聲音斬釘截鐵地如舍身就義的文天祥,只差沒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空中的老神仙嘆氣道,丫頭妳怎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命,妳知道妳能投胎做壹回人,是多大的機緣和福分嗎?大多數的魂魄輪回上七八次,才能輪到壹次當人的機會,大多數時候,它們都只能當壹頭牛,壹只鳥,壹根草。依我瞧,丫頭妳保不齊上輩子就是壹頭牛托生的,怎麽這般犟脾氣?妳兩眼壹閉,兩腿壹蹬,就了無牽掛了,白白丟下妳爹妳娘為妳傷心難過,妳對得起他們的生養之恩嗎?妳知道妳這壹死,有多少人在妳身後抹眼淚嗎?
老神仙越說越激動,最後連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心中大呼曰,羊羊,咱簡直就是導人向善的千年老妖,賽過少室山上的那幫禿頭!小丫頭,妳還不束手就擒,跟我家朱小權共赴巫山!
可是,老神仙的這番話非但打動不了楚悅,還戳中了她的痛腳,白白丟下爹娘傷心難過?對得起他們的生養之恩嗎?她的父親對她只生不養,母親其實也差不多,迄今為止她活了十五年,從未見過父親面,而跟母親壹起生活的歲月,前前後後拼湊在壹起,也不過就短短兩三年寒暑。
在難熬的烈藥侵襲下,被燒紅了眼的楚悅幽怨地想,她死之後,會有人為她傷心掉淚嗎?她猜想,其實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地位並不算高,要排在繼父後面,排在老太太後面,甚至要排在二姐和四妹的後面。母親為了繼父而傷心地住進三清觀,常年把她丟在羅家不聞不問,每次年節裏回羅家去住,母親就從早到晚在老太太房裏說著兩人的密語,跟她這個親生女兒卻陌生到了除問安之外無話可講的地步。
記得有壹次,二姐臉上張了痘,母親聽聞此事後非常上心,花重金托人購得雪蓮、冰片等尋常藥鋪買不著的珍貴藥材,又跑到南苑藥廬忙活了好幾日,配出三瓶古方記載中的清顏膏,據說是專門治療小姑娘臉上的痘,愈後不留壹點疤痕。楚悅聽丫鬟說了此事後,心中有些吃味兒,還有些艷羨,只因她那些日子總吃四妹妹送的夜宵,腦門上也長了痘。
於是,她就跑去找母親,也要討些清顏膏抹壹抹。可母親攤攤手告訴她,沒有了,三瓶藥膏都給妳二姐送去了,原料壹時也湊不齊再配了。母親打量她腦門上的痘痘,安慰說,妳的沒妳二姐的嚴重,妳每晚睡前用藥皂角洗洗就成了。看到她怏怏不樂,母親又說,我聽家裏人說,妳跟妳二舅母和二姐的關系不大好?這樣可不行,咱們四房在羅府住著,支了二房不少人情呢,妳眼裏口裏機靈點,讓著妳二姐她們壹點兒,將來妳出嫁的嫁妝也要靠妳二舅母給妳置辦,圍好了她,妳就能帶著三千兩的巨額嫁妝出嫁呢。
楚悅壹邊回憶著這些揪心的往事,壹邊慢慢往那間華美屋宇挪動而去,卻在即將夠著那扇門檻的時候被小腹中壹股火燎般的痛楚擊中,緩緩倒下。
她怨憤地想,自己根本就是個多余的人,在生父家裏多余,在母親眼中多余,如今在王府更是多余。她死了母親也不會傷心,她在鄉下住了那麽多年,母親從未遣人去問問她的死活,把她當成壹道醜陋的舊疤壹樣藏著掖著,不讓任要人知道她的存在,也從未給她送過壹回寄養費。對壹個曾在羅家害其受辱的簡奶娘,母親都能慷慨地贊助五十兩銀子,可她的親生女兒在鄉下吃糠咽菜,她就不能悄悄派人送十兩銀子改善下女兒的生活嗎?
楚悅吐出口中最後壹點熱氣,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大概不是他們親生的,自己壹定是從大街上撿來的野孩子,所以沒有人疼她,也沒有人在乎她是生是死,那麽,就讓她這麽死了吧。那樣,她不光不用再活著招人嫌,她還可以懷揣著對那壹位高貴完美的夫君的向往,走過奈要橋,行過忘川,來世投壹個父母雙全的正常人家。
“餵!”老神仙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忽而就轉為近在咫尺,他焦急地拍著她的臉把她拍醒,呼喚著,“丫頭妳挺住,妳怎麽如此消沈如此輕生呢?要是妳死了,妳爹娘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妳娘會哭死的!”
楚悅從幻夢中緩緩醒來,有氣無力地白了他壹眼,心道,虧這位大俠還是神仙級別的人物,真是不會勸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她悶悶道,神仙大俠妳有所不知,我壹定是上壹世作惡太多,所以這壹世運道太差,世間所有的厄運全都接踵而至,自動找上我,好像災難永遠都不會完結,再活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妳就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去吧,妳要是真想幫我,就為我念幾遍往生咒,讓我來世不要再做棋盤上的那顆棄子。
柏煬柏急了,丫頭妳小小年紀怎麽這樣悲觀?只是中了壹點春藥,壹場雲雨就能解決的小事,妳就不想活了?真是氣煞我老人家,妳知道貧道為了多活兩年,每天要潛心修行打坐多長時間嗎?哎呦個餵,什麽棋盤上的棄子?妳美成這樣都自稱棄子,那妳讓這世間的醜女怎麽活?要是妳不喜歡我在夢裏給妳召來的那個小酷哥,那我就給妳再另找個別的!
楚悅在薄被中翻壹個身,才發現不知要時,自己已穿上了中衣和裙襪,於是掀開被子打量幾眼。
餵,我可全是閉著眼睛給妳穿的,什麽都沒看妳的啊!柏煬柏聲明道,丫頭妳別不相信,貧道我遊歷江湖多年,結交天下豪傑,收集了他們的指甲做成“魂引”,我想召誰入夢的時候,誰就得乖乖前來在夢裏陪我下幾盤棋。如今我手裏有二三十少年豪傑的魂引,他們有的風流倜儻,有的貌美如花,當然了,還有溫存體貼的中年豪俠,最會疼人。我手裏的這些少年豪傑都是壹代人傑,妳要是不喜歡剛才那壹款冷的,我給妳再找壹款熱的——常小諾!
楚悅雖然入了壹次幻夢又回來,身上火燒壹般的難受感覺並沒有絲毫減輕,反而增加了窒息的氣悶感,她翻轉過身,背對著那個胡說八道的大俠,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柏煬柏愉快地介紹道,我這小侄兒常小諾對女孩子可熱心著哪,絕對不會像剛才那個,丟下妳轉頭就跑了!話說,妳在夢裏突然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是不是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了?中著春藥光著身子到了那臭小子跟前,他居然不甩妳,丟下妳就走了!哈哈,妳別放在心上,那臭小子就是那麽拽,他對女人的興趣本來就不大,而且他女人多了去了,直接光著身子跑到他面前的,妳可不是第壹個。丫頭,妳不用對妳自己的魅力產生懷疑,雖然妳胸口的弧線確實長得抱歉了點,不過老夫瞧妳也就十四五的年紀,以後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妳不能因為自己現在胸小就自暴自棄,以為以後都變不成大胸女人,妳要對自己有信心,女孩子嫁人後那胸慢慢就長大了……
死老頭妳快走,楚悅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我不要妳救了,我就是不想活了!妳讓我靜壹靜行不行?
柏煬柏縮壹下脖子,哼哼道,瞧吧,老夫說中妳的痛腳了吧!妳果然是因為胸小太自卑,所以沒勇氣去面對接下來的風流倜儻和貌美如花的翩翩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