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随着阿杰气喘吁吁抵达折桥那地界时,远远的就能听见他娘陆夫人的声音。
是陆夫人在哭,连带着一叠声的怨和忧:“冤家内你这个小冤家,你都不知道这一天舅母是怎得熬过来的!七魂都要被你吓没六魂半!你说你要是出点啥差池,舅母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跟你娘交代,怎么跟你爹交代!以后可要乖啊阿斐,舅舅舅母这两条命可算是被你攥手心里的!”
大半天功夫不见的阿斐表弟,被一大堆人团团围着,看上去精神倒还好,衣服也还齐整,只是脸上被汗擦出几条黑印,此刻被陆夫人哭哭啼啼的搂在怀里,神情颇有点扭捏:“二舅妈,我这不没事嘛……”
站立在一旁的陆老爷,面上看上去也是松快不少,左右吩咐道:“老天保佑,幸好阿斐吉人天相,没出什么大乱子。也都别在杵着了,快带斐少爷回家去,换洗换洗,吃点东西,好生歇息再说。”
于是,一堆人簇拥着阿斐,浩浩汤汤的就这么撤了。
原地零星落下两个,却是照顾芃儿的张嬷嬷,她弯腰去牵了另一个小人儿的手:“芃小姐,我们也回去吧。”
陆安忍不住上前两步,此刻月光正亮,护城河边风大,岸边的柳树被吹的枝条漫飞,小姑娘拿袖子擦了把脸,她出门前穿的一身簇新的衣服,此刻已浑身皱巴巴的,鞋子都跑没了一只;出门前梳的整整齐齐的小辫儿,现早已经蓬头乱发,脸上更是沟沟壑壑,不知道是泪痕还是汗水,黑一道白一道,把张漂亮的小脸弄成了个花脸。
陆安这一路过来就听阿杰跟他提及,原来阿斐和芃儿真的是遇见了拍花子,还是两个。估计是他们这回急着要的是男孩,觉得一下子带两个孩子不方便,所以只拍了阿斐一个。
不知道这两个下三滥的货色用的迷烟还是什么,阿斐迷迷瞪瞪的就跟着他们走。芃儿他们本来是拐个弯就想甩掉的,但芃儿可能吸的迷烟少,所以虽然也头昏脑涨,但还万幸有那么一丝清醒,所以一路跟着阿斐和那两个拍花子,终于瞅准个机会,趁着拍花子一个不注意,拽了阿斐就跑!七拐八拐躲进了折桥桥洞下面。
本来这两个孩子也没这么容易从拍花子眼皮底下逃掉,当时一是大街上人多,阿斐和芃儿人小个子矮,混进人群里就不好找;二则是因为陆家很快就报了巡捕房,又请了龙老大,满大街都是警察和混混在找他们,那两个拍花子一看情形不对就没敢逗留——想跑,结果在城门那被龙老大的手下给认出来,拘了。
但那两个拍花子也说不上来俩孩子到底躲去了哪,折桥这块阿杰说陆家的人来回跑过不下二十趟了,估计芃儿被吓坏了,所以一直都没敢出来——后来还是张嬷嬷也跟着出来寻,芃儿在桥洞里眼巴巴的瞧见了她,这才终于敢出声叫的人。
陆安舔了舔干涸的唇,慢慢朝月光下那个孤单的孩子走过去。
月光下他八岁的小妻子朝他抬起脸来,小小的脸神情却很肃穆,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受到惊吓后见到亲人后的那种崩溃。
也许……
他心里说:我们根本就不算她的亲人。
其实陆安早就明白,当初自己病重昏迷那几天几夜,生死未卜,陆家上门去陈家求娶,要求儿媳现在就过门,意在冲喜。
试问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在这个当口真肯把女儿嫁过去?
说不定一嫁过去,那丈夫辫子一翘,蹬腿就没气了,又岂不是害了女儿的一生!!
听说他那岳母,也就是芃儿的娘,本来能和陆家联姻,还是很美气的,但后来他病重昏厥陆家为冲喜上门求娶,她这才知道未来的女婿竟然是个病秧子!
听说他那岳母可劲发作了一番!直说被陆家骗了,要退婚!!!
但是后来,陆老爷陆夫人亲自登门,彩礼钱直追加到千贯,更是允诺陆安日后绝不纳妾,只尊正室!而且陆安虽是幺子,却是日后家产必然能分得一半,绝不比长子少半分!
他那岳母就有些心动,却是他那岳丈泰山陈阿六还不肯松口,直说钱财都是身外事,纵有家财万贯,也不及女儿一生喜乐安平来的重要。
于是陆家再次加码,允诺陈家如能应允女儿冲喜,那陈家的小儿子,也就是芃儿才年方6岁的弟弟,陆家愿意出资助其求学,待到一定年龄还会送其出国留洋,光耀陈家门楣!
结果,如所有人可见,芃儿就这么嫁了过来,为他这么一个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人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