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韩林凉去世后,第一次需要陈芃儿对广昌生意上的事做出决断。
她叫了范西屏来商议,范西屏说这新布料虽好,但前期投入巨大,先不说聘请日本匠人及进口新设备需要高价,更多的是要大规模生产这种新式布料,前期需要大量资本投入。广昌现今三个厂子运营平稳,收支平衡,如果向一方倾斜,那势必会牵扯到全局。韩林凉在世时,三家厂子市场份额不相伯仲,各司其职,而现在为了新布料的生产,恐怕会此消彼长,打破广昌一直维持的这种平稳。
陈芃儿手中慢慢摩挲着一块布料,只是一小块,但色泽非常美丽,猛一看和最上品的绸缎相差无几,只在手感上稍有差池。这便是周厂长带来的新样品,它其实是一种化纤类的仿丝绸,但凭借先进的技术和染色的渲染,在光泽和手感上相较于天然桑蚕丝,只不过略微逊色,也属于品质上乘的上等货。而造价却比桑蚕丝要低廉的多,可以想象的到,如果这种布料投入市场,凭借出众的品质及卖相,以及比高档丝绸优惠的多的价格,大受欢迎几乎是必然的。
但,同时,她也知道,范西屏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韩林凉做生意,向来眼光长远,特别是在现在动荡的国内局势下,形势朝夕万变——这些年日资棉业在华势力大肆扩张,华资棉纺织厂在原料收购和销售市场上的皆压力重重,大都陷入困境,或直接关门倒闭,或犹垂死挣扎。而广昌有在平津的老字号为基底,上海两家纺织厂和广州的厂子各有侧重,正是因为其三厂的鼎立,才能在这样的困境里做到逆水行舟。
陈芃儿眼睛一转,见亦岩正靠墙站着,嘴里咬了根大拇指,一张还稚嫩的少年气的脸,眉头微敛,正在出神的思索着什么。
她问:“亦岩,你怎么看?”
亦岩愣了愣神,见她投过来的目光,精神一振,待想要张嘴,却是看了眼范西屏,脸红了红,又抿紧了唇,勾了勾脑袋。
陈芃儿知道这孩子向来谨慎,有长辈在场的时候,从来不肯冒然讲话,免得失了分寸。
她出声安慰:“没事,这里都不是外人,亦岩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亦岩受到鼓励,稍稍鼓起勇气,一开始声音还小,但是说着说着就已经恢复正常音量了:“周厂长带来的料子我也摸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我在老闸桥门店里做事的时候,去过不少洋布店,可即便是他们那里卖的最贵的料子,都还不及这个。”
陈芃儿眼睛亮晶晶的,一直侧耳倾听,少年胸有沟壑侃侃而谈的模样实在是叫她受用,好像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虽然亦岩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养的,可他现在是她的“养子”,所以她觉得有这种心情还不算太夸张。
亦岩沉吟了一下,微敛了下眉头又继续道:“范先生担心的,是畸轻畸重,恐坏了广昌目前的格局;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还应该考虑的,是现在打仗的形势……”
陈芃儿:“怎么说?”
亦岩低咳过一声,清了清嗓子,脸还是有点红,觉得自己在长辈面前如此卖弄,有逾越之嫌,但姑姑问了,自然要答。
他摸了摸后脖子:“我从宁河来上海,火车到德州的时候,站台就挂满了抵制日货的条幅,好多人聚在一处,嘴里骂的都是抵制日货,还直接把日本人店里卖的东西拉出来烧……”
陈芃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去年北伐军兵锋直指山东,日本也以保护日侨的名义出兵山东,在青岛登陆,在青岛与民众发生冲突,国人死伤众多,激起空前对日仇恨,抵制日货运动开始从青岛爆发。而今年日本人又在济南制造惨案,不光屠杀平民,甚至残杀政府官员,但北伐军力量不敌日军,撤出济南,绕道北伐,愤怒的民众无法从武力上发泄怒气,于是便奋勇响应经济扼制,从而在山东境内引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