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分单文书上写的清楚明白,油坊那片的房子、地都是当初家里分给我的。我拿给大哥家用了这么多年,连分租钱都没讨要过。现在我家中日子过的艰辛,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不管是卖啊还是干别的,总归那是我的。这油坊被占用了这么久,三十多年总该有了,反正我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也不怕没脸,毕竟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是不是也得该把这三十多年的租金算给我才是?”
他朝向陈芃儿:“侄媳妇,广昌现在这么财大气粗,该不会连自家人这点便宜还要占吧?”
陈芃儿依旧静默无语,广昌在上海和广州的产业出了“日资企业”那档子事,自己身上这个“日籍”的污名还没洗掉,这些族人自然不敢再打这一块的主意。但宁河和天津的广昌是在老夫人名下,并没有受到牵连,他们是看老夫人反正都已经作古,她一个小女子不足为惧,所以就迫不及待的蹦出来要分一杯羹了。
而今天虽是四叔一人发难,但怕是几位叔叔们背后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是一人打头阵,打下肉来大家都有肉汤喝。
方才杨掌柜质问在一旁闲喝茶的三叔:“三老爷,当年四老爷说要把那破油坊拆了当柴烧的,您也在场,四老爷说那油坊跟他八字不合,非要把油坊送给老爷,您还劝过我家老爷,说‘这种腌臜地方,就是重新买个院子都比花钱在这上面便宜’。那油坊明明就是四老爷嫌累赘,非要塞给我家老爷的,怎么现在又说只是借用?”
三叔打着哈哈:“杨掌柜,这么几十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是年纪大了,都老糊涂了,你说的这些,我还真记不得有这回事。况且,大哥当初送四弟布行是有文书的,怎么这反过来四弟把油坊送给大哥,就没写个文书凭证呢?”
杨掌柜被问了个胸闷,一口气憋在胸口里都要喘不上来,脸涨的更红,一头花白头发哆嗦的叫人心酸,陈芃儿劝他:“杨伯,您先坐下喝口水。”
一直杵身边的亦岩忙过去扶了杨掌柜,低声劝了两句,杨掌柜喘了口气,被亦岩扶至她跟前,愤愤然对她道:“夫人,咱们家里的人都知道,芦台的布行是老爷体恤兄弟生计艰难,主动送给四老爷的,然后那个烂油坊就被四老爷塞给了老爷。这事老夫人知道,凉少爷也知道,却是老夫人前脚一走,他们这些人就要拿这个来难为你!”
这话讲的很大声,却是三叔四叔置若罔闻,脸不红心不跳,只好整以暇的笑微微,一副皮厚不怕苍蝇多的做派。
而那前来吊唁的宾客,一开始还三三两两探头探脑,后来则直接三五成群的挤在停灵的中堂里,不肯错过这番热闹。有那好事者还跑出去宣扬,说韩家人在老夫人棺材板前就要开始争家产啦!这一呼百应的,周边四邻路人都纷纷跑来韩家大院,就跟看西洋景似的,嘻嘻哈哈的坐等看这一家人怎么个撕破脸。
陈芃儿披麻戴孝,对着两位叔叔福了一福,态度不卑不亢:“两位叔叔今日登门来给老夫人吊唁,晚辈不胜感激。这两份文书我已看过,只不过事隔久远,一时半会的叫晚辈也无从分辨。且今日是老夫人在家停灵第三日,明日就要出殡,诸事繁忙,实在也无暇细细顾及四叔说的这档子旧事。”
她又福低了身子:“所以还请叔叔们耐心等上两日,等老夫人明日出殡后,晚辈再请了族中长老,和叔叔们共议此事。现下老夫人棺椁还停在家中,都说长嫂如母,想必两位叔叔也不想坏了老夫人的清净,平白叫旁人看了咱们韩家的笑话。”
围观人嗡声四起,旁边有人指点道:“这媳妇年纪不大,话说的却在理,老人家身子骨还没入土为安呢,这小叔子们就跑来要东要西的,吃相未免太难看。在宁河韩家也是个大家了,况且都还是亲兄弟,怎么得也得互相留点面子不是?”
周边人纷纷点头称是,三叔面人一个的不吭气,四叔则嗤笑一声:“今个还就是要在老夫人跟前才论道论道!侄媳妇,你是在那大上海念了洋学堂还出国留过洋的体面人,怎会知道我们这些乡下人过日子的艰难?之前就是看在兄弟情面上,这些年,只要日子尚还能熬的下去,就怎么也拉不下这老脸来张口。所以这事才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这事要再不提,你们丧事办完屁股一拍就回去那大上海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再找谁说道去?趁着侄媳妇你在,老嫂子还没入土,我也不怕丢面儿,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真不是贪图你们广昌点啥,我不过就是想拿回自个东西而已。”
盛气凌人朝陈芃儿逼视过来:“到底给不给,侄媳妇你今个还就得给我句准话!”
被亦岩扶去一旁吃茶的杨掌柜,气的一下又从椅子上嘭的起身:“这话四老爷说的倒轻巧!当年那就是个破油坊,屋子都塌了顶,耗子满窝!我家老爷花多少银子才整葺的有点模样,后来才改建的染坊。现在周边那一大片地方都是我们广昌的大染坊,你现在上下嘴唇一点就反悔说要收回去!那染坊是我们老广昌的命门所在,四老爷这是看我家夫人孤儿寡母的好欺负,生生想割广昌的肉啊!”
旁边人窃窃私语:“谁说不是,现在说要拿回油坊,哪里还有油坊?”
四叔背手冷笑:“杨掌柜口口声声说当年是我亲口说把油坊送给大哥,可有人证?”
杨掌柜伸手指着三叔:“人证就是二老爷、三老爷!老夫人当时也在!”
三叔坐在一旁喝茶,不吭一声,茶叶吐的啧啧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