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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红枫滂沱。
绯玄相缠,华无咎将她压在怀中,赤光透窗而过,车厢软榻尽作瑰色。
她撑臂欲起,披发满肩,华无咎揽腰不放,猎到一匹湿漉漉的红鹿。
“你这样待我,算什么消遣?”
华无咎耳语道:“你说,从头到尾向我讲清楚。我倒想听听,你要怎样粉妆傅面,才能扮成无辜之人。”
谢皎酝酿一番,长叹一口暖融融的气息。
“我杀李小衙内那一晚,陆仁安本去与我争夺账簿。不打不相识,他应变机敏,很会煽动人心,教人不由自主甘愿信他所言。他说皇城司之内,你与傅宗卿互为扞挌,一山不容二虎,他日必有一伤。你亲眼见了,我假意向傅宗卿投诚,以免他对你暗下杀手。他老糊涂,消息竟不防我,太白当空第二日,果然就帮你捡回来一条命。”
华无咎道:“是你?”
谢皎闷闷不乐,“我再也不犯这样的傻了。”
华无咎吹耳道:“你说谎时,会笑。”
谢皎撑起上半身,扳正他的脸,认真道:“你不信我。”
华无咎阖目抱住她,冷哼一声,哂道:“你上当了。”
他凭本能想到,我也上当了。虽作此想,心头星斗次第点亮。
心跳对击如鼓,谢皎一怔,胸腔震闷,两耳咚咚作响。
枫掌沙沙如漏。
“苑东门库府那个塌鼻梁……是我杀的。”
华无咎说:“知道。”
“迦南珠也是我拿的。”
华无咎笑道:“小贼。”
她抬头仰见华无咎眼下的青黑,又蜷回颈窝,小声道:“我还拿了你好多东西。”
“茶金聘礼?”
“曼陀罗、马钱子、雷公藤、断肠草……”
她掰着手指,一连数了十来种催命毒药,摇他道:“哎,你怎么睡了?”
华无咎自知前路冰封,心里空虚得很,病恹恹地应道:“我在想,龙门难越,拚尽全力争不来更上一层楼,是不是就要成个家,从此步入傅宗卿的老路?”
“他干什么发疯?方才吓死我了!”
“王黼欠他一条命,一条值当他以死相搏的命。”
“谁的命值当他亲自下场?”
“你不也亲自下过场?我如今欠你一条命,冒昧还清,你就会逃之夭夭。不如一天一厘,留待下半辈子慢慢还。”
谢皎缠上他的腰背,直勾勾看他,眼底兜着一抹雪色,“一天一厘,你打发穷要饭的?还不如卖了我手中的鹅膏粉!你不是把这毒药视为至宝吗?”
华无咎长思片晌,“不尽然,你若嫌我活得久,那我自然是要面折廷诤,向你讨个从轻发落。一颗钱掰成一万还,日后身体力行,才能说清楚一天一厘的好处。”
他又悠悠道:“至于鹅膏粉……鹅膏乃是春菇,色泽艳丽。我幼时在岭南山野待过,曾见蕃商磨制这种药粉。野客凡患此毒,便会由心向外发霉败烂,死后仍不消解。千金难买一方,岭南人叫它春情散。它以血肉之躯为食,一直跟到棺材里去,除非一把火化了撒了,否则难落清净。”
她嗔道:“什么呀,这么苦毒,却叫春情散。”
华无咎朗笑道:“怎么偏偏提起它?那些毒药你收好,官家明面上毁禁苑东门库府,皇城司暗留几仓,全数由我掌管,皆乃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谢皎气哼哼道:“我还想多活一些日子,你会教我制黑沉香么?”
华无咎轻声哄她道:“我活一天,你活一天。我死之前,再教你制香不迟。不过,可别小瞧老人家,我虽年长你近十岁,未到七十不肯寿终正寝。”
谢皎撇嘴道:“撒谎,你初见我那一天,分明嫌我是穷酸鬼。不到七老八十,你就会喜新厌旧,我只能打发疯狗咬你。”
华无咎好笑道:“人非圣贤,哪能事事问心无愧?但你不同,我若嫌你,就是嫌我自己。偏巧我这人自私得很,一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赤光照面,枫影摇窗。
他心想:“甭管信不信,这回,是我抓住你了。”
二人直直对视,华无咎刮她鼻梁,问道:“安心了?”
谢皎杏眼低拢,华无咎安心至极。他坐起身来,抱着她轻晃,鬼使神差央求道:“喊我‘华枢’好不好?”
她道:“喊老了。”
他失笑道:“天枢的枢,北斗第一星。”
“华枢。”
“嗯。”
“华枢?”
“是我。”
“华枢!”
“你的仇,我替你……”
嗤。
华无咎张口欲言,几番说不出字,剧痛自胸前炸裂,立时传布整个血肉之躯。他心里的毒汁翻涌不绝,一股脑奔向头顶百会,额头青筋迸伏。赤血融进乌纱衣,好比急雨浇沃春衫。
他骤然失力,仰面栽回瑰郁的软榻,肺腑七零八碎,前方又待一场大梦。
华枢走进甜水巷,雪积数尺。他呵一口白雾,单知自己要往前走,却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
冷月如钩,松枝撒撒婆娑,纷杂笑声私涌如浪,推他朝烟花落处寻去。夜色绀红,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人冒寒等他。
焰硝炮仗劈啪冲抬,夜空一瞬间彻亮,散作满天火星。云烟散尽,泥雨俱下,余烬冷透,一切复归黑暗。
谢皎埋在他怀里,刺深几分,贴着胸膛又抱紧了些。她嘴唇翕动,呢喃道:“华枢,华无咎……我好疼啊,从十岁起,一直饿得好疼。”
清凌凌一双杏眼,再抬帘宛如刀剑。
谢皎神色寡淡,沉静地注视着他,眼里照不出半寸波光。蛊脉嚣涨入颈,如同一株吸食血肉之躯的鬼藤。
“春情散,是不是你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