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执礼并不意外,“章中丞知道么?”
晏洵垂下头,“晚生……没敢告诉师父。”
梅执礼道:“人之常情,你怕是要从他手上剥一层皮再走。”
晏洵摇头道:“只有心铁先生好用戒尺。”
梅执礼霍然大笑,叹道:“李心铁走得蹊跷,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和他一较高下了。”
他又颔首称赞:“是要求变求活,这并非少年人独有的能为。我自思量一番,也要忘掉不惑之身,向老天爷讨教高下。以免将来活成老糊涂,倒招儿孙嫌弃。”
晏洵想起什么似的,“梅给舍真要改任礼部侍郎,不再掌管进奏院?”
自打蔡京罢相后,王黼独柄大权,尽废蔡相昔日政令。礼制局并五十八所修书局一齐被废,当月结尽料钱,一百一十卷《会要》沦为废纸,修书吏登时作猢狲散。
晏洵苦忖,司马光年近古稀,废尽王安石新法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几十载过去,王黼粉墨登场,执政之后不说其他,蔡京旧政首当其冲,悉数或矫或废。
二者固然贤愚有别,可相形之下,究竟又有何分别?
“浪头来了,我也躲不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姑且顺势而为。”梅执礼拊他肩膀,“进奏院自有旁人接手。礼法纲常关乎社稷,颜回难做,总要有人去做。”
晏洵肩痛欠身,梅执礼见状收手,皱眉道:“抱恙?”
他心受触动,又想梅执礼乃进奏院之首,内外消息自然畅通无阻,答道:“三两日变故迭起,晚生身体不听使唤,颇有几分孤木难支的念头,这才想要出京增长见闻。”
“临阵脱逃,此乃兵家大忌。”梅执礼一顿,喜怒莫辨,“你年纪尚浅,没见过前些年党争的时候。兄弟阋墙,知己反目成仇,亲朋故旧变化殆尽。一切面目可憎,那才真是孤木难支。”
晏洵扶正肩膀,很是认真道:“京朝官乃通天坦途,地方吏是羊肠小道。如果不曾亲自用脚走过,晚生便不知,究竟哪一条路才有我的位置。”
梅执礼陡然发难,“道路竟有贵贱之分,走过才知孰是孰非?”
“断头路你走不走?
“走过一半后悔了,有没有人助你脱身?
“降到岭南,老死他乡,难道你指望,三大王会救你于水火?”
晏洵一怔,骤然惊醒。
梅执礼厉声叱道:“多少人毕生奔波,一辈子没能回到京城。只因孤木难支,便要出京,你当这是儿戏?增长见闻,亏你说得出口,我不是章中丞,也要将你骂个狗血喷头!”
……
……
“阿翘,”他咳嗽道,“昨夜城外起火,烧死了好多人。”
晏洵躺在太医局扶手榻上,模糊地想:“说来荒唐,我最近倒与病榻有缘得很。”
赵楷怪道:“竟有此事?”
蔡妩责怪地睨他一眼,“洵直不说假话,晌午出城的途中,我也见到过几棵焦枯树木。”
赵楷当啷撂下茶盏,呵斥道:“这帮欺上瞒下的奴才皮痒了,又敢隐瞒不报。快来人,上十全大补汤,给你好生灌一灌。”
晏洵低咳:“那可遭不住,一口灌下去,我也要烧死了。”
“你哪回不是冲在头一个?”赵楷瞪着他,“话都说到我面前,还要我装傻充楞,做一个铁皮公鸡不成!”
蔡妩使银匙搅和一碗苦汤,托腮促狭道:“晏探花,瞧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说出去笑掉大牙,也只有我和阿翘不嫌弃。”
晏洵顿时如释重负,他舒缓意气,嘱托道:“病从口入,流民棚这番疫变是我失察,晏洵无话可说,我甘愿受罚。只是,皇城司手段不妥,你手下那名亲事官吴义甫,行事有违国朝仁义之名。还有太医局教授傅偲的命案,也该一并查清,好给苦主一个交代。”
哐当。
赵楷托起苦汤药碗,一下子失手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