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丑婆婆人如其名,口鼻皴成了黄土地,笑如弥勒,哭则涕泗横流。
今乃暮夏,婆婆常戴一顶花帽,鬓边簪一朵葡萄紫的绒花。谢皎详加打听,特意提了二斤滇西的密陀僧丸,早早便登门拜访。
她使一双肉眼,浑不知青天白日底下,这些血肉凡胎究竟病在何处。只因惧死的天性,药铺门前总是络绎不绝。
待到日上三竿,铺中稍有下脚的空隙。谢皎挂了针灸科,由双鬟的小童子挑帘引去内室。
未及见榻,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咣当撞进眼来。
谢皎虎躯一震,脚尖一拐,心说:“不妙,我没看见店前挂着红栀子灯,莫非是仙人跳?”
小童子见状谑笑:“客官你仔细瞧,不是活人,没甚看不得之处。”
唉呀,她拍拍心口,原来是一尊铜人。
赤澄澄的汉子眉目如生,身长七尺多高,躯体表面密密麻麻,刻有周身的三百五十四处穴位。
谢皎脱靴,撑腿坐在榻边。她难耐好奇,伸长脖子打量铜人。
那小童子拧开铜人的机关搭扣,半掩胸板,扯出一颗碎布头缝制的心脏。他在两手来回颠抛戏玩,朝她示意道:“你看,针灸铜人,死物。”
“光天化日,好歹披件衣裳,”谢皎心有戚戚,指它洞开的胸腔,“小兄弟,你这位置不准,肺叶子要高两寸,脾和胆调换过来。”
小童子一愣,口讷应是,瞥见她衣襟一抖,掉落几片草叶,多嘴道:“客官摔了跤?着泥不曾,小的端水来,客官擦净手脸再躺下如何?”
谢皎挥手道:“笑话,我这一等一的手脚,城外秋猎没捉着兔子,却也不至于摔个狗啃泥吧?宝榻干净,我也是雪捏的人儿。几片草叶子,风吹粘身,赶不走罢了。丑婆婆人呢?”
小童子嘘声:“可不敢叫丑婆婆,那是诨名,叫她灯花婆婆。”
门外传来嗬嗬笑声,白发簪花的老妪一身藕褂,她用背拱帘,倒行而入。
小童子连忙递上软巾,灯花婆婆擦净双手,打开针箱,九针饱泛寒光,粗细长短不一。
谢皎心头打怵,老实剥了外衣趴好,便听她道:“小娃娃,你这样熟悉五内肝胆,莫非干过开膛破肚的营生?”
“我哪里敢?”谢皎斟酌道,“只看过一眼杨吉老的脏腑经络图,关公面前耍大刀,这点讨巧本事,可够叫婆婆笑话了。”
灯花婆婆捻转施针,“我道你乃杏林中人,连杨吉老的名号都知道。”
“开蒙读书不分好歹,我最顽皮,但凡沾点笔墨的画簿子,夫子面前也敢翻得哗哗响。”
“按你举止,想来也有几分家学。”
灯花婆婆只取经穴,针针过电,将她扎成了刺猬也似。
谢皎默不作声,她来之前用过一枚黑沉香,料想蛊虫此刻正在酣睡,不会打草惊蛇。
那老婆子双手如砂,激起谢皎后背一层冷慄子。她正思忖间,灯花婆婆话锋陡转,似不经意道:“听说那大理国王段和誉,近年无心为政。他一心向佛,遁进了无为寺,三请而不出,滇府命如草芥。你那二斤密陀僧丸的成色,我老婆子瞧着倒是很好。”
“滇西金顶一等一的货色,鬼市交易,无人追究。不是偷人的冷饭,还请婆婆笑纳。”
“我为何非笑纳不可?”
谢皎徐徐道:“贵店这几日纳了数十斤苏合香,我说的对也不对?鬼市香药的消息,在下一向了如指掌,密陀僧粉外敷,苏合香丸内服,有人花钱来找婆婆治泡疮,自然是要笑纳。不仅如此,我手上还有比苏合香更纯的香丸,要寻一位行里人,谈个正经的价钱。”
“哦?何等奇香,值当你费尽心机,自己登门来荐?”
灯花婆婆起了最后一枚长针,她枯爪一挥,银针投入滚水正沸的黑钵。
婆婆接过小童子奉上的药巾,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别耍花招,拿来我瞧瞧,什么香丸值当老婆子吃一顿邪价。”
谢皎浑身筋骨酸胀,慢坐起身,几回吐息之后,只觉手脚轻快有力,仿佛脱胎换骨,被九针缝紧了皮肉,就连肩胛绵绵不绝的刺痛也如汤沃雪。
“那是自然。”
她不由笑道,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精巧的荷花绣袋,眼罩大小的尺寸,咻的抛给小童子。
小童子手脚利落,接过绣袋,摩挲道:“婆婆,只有一粒香丸。”
灯花婆婆鼻尖翕动,几下扯开袋绳,倾底一倒,袋口骨碌落下一粒玉丸。白如新雪,足有猫眼大小,满室霎时甘香沛然,连窗外飒飒偷耳的竹枝条都愈发碧青。
香丸不黏不涂,冷若水晶籽。她缓缓转动左掌,许久正色道:“白沉香。”
……
……
“我老婆子险犯大错,先从门缝里把人瞧扁了。”
灯花婆婆第一次正眼瞧向谢皎,“小玩意儿,你有些本事。”
寻常香客见了这枚白丸,必道它是迦南珠。惟有鬼市之人另辟口径,称之为“白沉香”。
自然,调制手法别有天机,秘不外传。授自大理巫医,非是一般的琼州迦南沉。
“十枚,五十缗。要吃饭,一口价定夺。”谢皎大张五指山。
小童子咋舌,“你和天皇老子吃一样的饭?”
“三十缗。”灯花婆婆细嗅香丸,贪意顿生,眉目也舒展了几分。
谢皎冷下脸,一把要夺白沉香丸。
灯花婆婆闪避再三,劝诱道:“你既找我老婆子,便知时间紧迫。除我之外,找上旁人,必有后顾之忧。”
谢皎握了刀柄,威胁道:“今日叨扰婆婆,密陀僧丸只当见面礼。时间紧迫,我这就走,白沉香丸却没有白送的道理。”
“四十缗。”
“四十五。”
“四十四不吉利。四十三,再多没有,出门另觅乾坤。今晚闲得慌,我还要去鬼市走一遭,盘问几个老手,光天化日的,哪来这么多白沉香丸?”
谢皎心眼一转。
“成交。说话算话,我要钱引票子,三年兑界,能去陶朱钱庄换成真金白银。”
“话说明白,是你要的钱引票子,将来折成鬼样了,我可一概不管,”灯花婆婆如愿拍手,“取老婆子的百宝箱来。”
小童子应声而退,谢皎道:“你这徒弟倒很听话。”
灯花婆婆冷笑道:“容你多嘴?我老婆子说话,哪句他敢不听?我可听说,全京城的白沉香,都攥在一个男人手里。不久之前,那男人放出消息来,找到了稀世珍宝的药人。鬼市蠢蠢欲动,不老药的药人,那可是价值连城呐……”
“他死啦,”谢皎嘻笑,“祸不及财,我使出浑身解数,只分得这十枚,婆婆何必多心?”
“他是该死,死也不亏,”丑婆婆斜睇,“白玉软羊的身条,老婆子见了也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