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数将尽,说的正是辽朝。耶律延禧竟被金人杀得抱头鼠窜,没脸没皮往西京逃去了。契丹称帝以来,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你有钱给辽金纳两份岁币?”
“没有!”
“那你替辽狗说什么混账话!”
“宋辽百年之盟,总有几分兄弟情谊。旁的不论,金人攻破上京,竟从坟墓里拖出皇亲国戚的尸身,任凭牛马奔踏成泥!此举丧心病狂,宋金盟约,岂非与虎谋皮?”
“燕云十六州乃北方关隘,不收燕云,但有强敌,中原必将坦腹由人褫夺!”
耿南仲拍案道:“住嘴!”
佥堂霎时一静,胖瘦两名东宫下僚各有不忿,觑向佥堂正中的皇太子赵桓。
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须发全无一处失仪,浑如木僵泥偶。急得人五内俱焚,却又必须按捺心底的惶恐。
“在座诸位,皆乃进士出身,铁打的从龙之臣,不比流水的兼官,”耿南仲执此间牛耳,艴然不悦,“蔡太师罢相以来,东宫在朝中痛失一擘。当此时节,更该齐心合力。盎盂相敲,成何体统?老夫不言,尔等,竟想要分爨不成!”
胖进士冷冷道:“耿詹事此言,愧煞我等。下官愚钝,却不知那自请为皇长孙降职的表章,是经何人之手,递呈官家面前?”
“你大胆!”
耿南仲又羞又怒,他听信王黼教唆,满以为上表为皇长孙去职乃是以退为进的智策。孰料前不久,皇长孙竟真被降为高州防御使。弄巧成拙,使他痛呕一口血,三日不敢进东宫面见太子。
瘦宦官恻恻道:“耿詹事此言,羡煞我等。咱们这些内侍,可没有几个高贵出身。虽能识文断字,鞍前马后效力东宫,左不过比流水的兼官强一分罢了,哪敢与诸位进士同席?”
东宫官拢共三十余人,变动十分频繁。各人出身大相径庭,往往不契,太子便举步维艰。
耿南仲素知诗书周易,却不通治人之术,唯其资历最老,方得暂柄权位。
老夫子内外颇无手段,诸人不满已久。如今失去了蔡京的庇佑,人心惶惶日溢言表,恐不能脱身另择新主,要随此船一同覆灭东流。
“师父失言了,”赵桓忽然开口,“官家之臣,才能自称为人臣子。家无二主,这方寸东宫,哪有什么臣不臣的?”
“太子此言甚是,老夫愧极。”耿南仲朝堂下众人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要商讨良策,共克时艰。”
“这有何难?”瘦宦官冷嘲,“耶律延禧跑了,不是还有耿延禧么?”
耿延禧乃耿南仲之子,此人语带揶揄,耿南仲满面寒霜。他见底下一名太子舍人暗使眼色,这才强压悁忿,保下几分师道尊严,重议正题不再追论。
……
……
“如今情势,诸位固已明了,燕云十六州才是时局关窍所在。内政皆外政,都堂人事变化,无非取决于辽金之战谁赢谁败。辽失上京,蔡太师因遭天贬。但是,若论辽亡与否,却还为时尚早。王黼童贯之流,押筹女真,也未必万无一失。”
耿南仲扫了一眼,厉声道:“莫忘了,耶律延禧还活着,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正是如此,”那名太子舍人应道,“烧成灰才叫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良将犹存,天祚帝既有帝号,便去阴山借兵,也能抵挡三年五载,成败不在一时!”
胖进士唉声叹气:“他最好能借,契丹悍血,不反杀一记,怎么对得起御帐威名?辽金相耗,拖死一个算一个。只要别打到咱们头上来,那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大宋乐得坐收燕云十六州。”
瘦宦官冷笑道:“既然打不到咱们头上,又何必多费口舌?小人愚笨,我只知道,皇城司如今当权的陆提点陆仁安,昔日只不过是郓王府上一名小小内臣。其人心狠手辣,一举洗清了皇城司上下的所有头目。小人安排在皇城司的暗桩,这回可是一个不剩,尽付东流。”
耿南仲心中长叹,收复燕云本就幸事一件。怎奈蔡京泥古不化,反对联金出兵,生生将这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不佑太子便罢,这么一来,倒像东宫同反北伐。
蔡京罢相,抬脚自出都堂。太子进退不得,下一步到底由谁来承担?
王黼和童贯,力拥三皇子赵楷,官家亦有易储的心意。海上之盟既成,宋金联手势在必行。一旦辽灭,获利之人,绝不会是蔡太师庇下的皇太子赵桓。
“要耗。”耿南仲沉声道,“辽金拉锯,最好多耗几年。待到天祚帝难能为继,不妨上表官家,将耶律延禧招降入宋,划地封王,镇慑南北边界,以防金人得陇望蜀。”
蔡太师计策曰耗,老谋深算,不愿下血本去赌;萧宜信计策曰降,自降辈分,甘愿受大宋招安。耗是真耗,降未必真降。耿南仲二计并用,却有他的一把算盘藏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