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巷绿风如卷,为首二人行色匆匆,右护法却踏枝的脸色铁青。
糖坊老九远远目送,心道:“报恶信的是我,苦也。”
一名绿衣郎偷瞟过来,登时笑眯了眼,拽同伴衣袖,暧昧道:“快瞧,嘴对嘴儿。”
婆娑竹影背后,红发如狐尾,花前月下现形。
“不要脸,长针眼!”同伴啐道。
百丈宗一行人须臾无踪,糖坊亟待关门打烊。徐覆罗几步小趋,送回两只碗,擦了嘴角,赞道:“好甜的功德浆。”
老九打个哈哈,看破不说破,收他一对铜板,正是宣和通宝成双。雅骨面色镇定,拍理裙角,瞳孔一再泛血,逼得她不住忍泪。
徐覆罗晕头转向,进错三条街,三更时分,逾墙归六一馆。
乐浪未停,两人漫步荷塘,脚下石桥千回百转,总也走不完。雅骨娓娓道:“匣中少女说,女人不可信赖,于是撒马尔罕的国王信了,萨珊王朝的国王也信了。”
“瞎话。”
“谁叫她是潘多拉?众神送给凡人的新娘,是罪恶,是贺礼,唯独不是她自己。”
他琢磨道:“我记得‘撒马尔罕’!”
雅骨揶弄:“梦里见过?”
徐覆罗用力摇头,“撒马尔罕的金桃!我娘说过,大如鹅卵,是李唐贡果。”
她一瞬失神,他好奇道:“比功德浆还甜?”
雅骨取笑道:“我若吃过,长生不老,谁还陪你说故事?”
她自旋一周,裙角张如盖,收如苞,少顷依坐栏杆边。
雅骨望向池面的镜花水月,叹道:“自那以后,山鲁佐德每夜绞尽脑汁与国王神游太虚,诓够一千零一夜,夜夜瞎话,才有活路……你做什么?”
“为你遮风挡雨,看你还敢笑话我。”
徐覆罗一心二用,与她并肩挨着,撅一朵荷盖,倒扣在她头上。雅骨不胜惊奇,顿时被他遮罩影下。
琵琶终了,他扭头远眺湖心的正馆楼阁。雅骨默不则声,摘了荷盖,扑的丢回桥下。
徐覆罗郑重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重获自由身?”
她自嘲道:“走吧,送我回去。”
“你总说我不信你,其实我字字都信,”他黯然道,“可你又何尝信过我呢?”
“别朝我伸手,”雅骨扬起脸,眼底涌血,“我会把你拖下水。”
徐覆罗一把抱起雅骨,避开她的眼,不管不顾,连奔几步,急有追风泄愤之势。
他越奔越觉怄火,恨不能一刀剖杀庞蒲勒了事。徐覆罗沿着来时旧路,仓皇奔至狮子头的正门,一脚踩塌半壁矮墙,珠兰拨剌剌地滑撒。
……
……
月逢天心,黑云已高。
片刻后,郑子虚躬送夏提刑和熊录事二人出馆。
唐一杯死活要提灯,硬被郑子虚嬉笑怒骂打发了去,争得琉璃灯,微醺道:“你啊你,滑头得很,总想抢我交情!”
四野徒碧,天知地知,荷叶张张是耳。
三人几经转弯,郑子虚终于和盘托出:“这帮水手眼下无用,我只带几人走,劳烦熊录事好生编纳一番了。”
熊录事说:“转般仓有廨舍将修,正差些人手,小事一桩,不劳烦。”
夏提刑微笑道:“黄八斗提举市舶司,此人来得蹊跷。性情如何,我等一概不知,还劳郑贤弟观风望火。”
“好说,好说。”
郑子虚胸口一块石头落地。夏提刑近前,跟他拍背,暗中塞来一只黄皮包袱。
狸奴夜唤,矮松掩映外墙。墙外的更夫与一名僧人擦肩而过,敲梆子唱道:“子时三更,恶气浊升!”
人出了门首,两名护院傍守,郑子虚不再出言款留。
夏提刑忽问:“是了,那名谢教头,究竟何等来历?”
郑子虚踌躇之际,陡闻一声猫叫刺破清夜。
“狸奴,不碍事。”
他复待说,欲将谢皎的底牌皇城司卖个好价钱。冷不防黑云洗月,蓦地里响起一声尖叫,撕心裂肺,突如其来,郑子虚骇得一哆嗦。
夏提刑与熊录事齐头望去,一只白纱灯夺路乱撞,骨碌碌地滚出街角。
须臾窜出一条五尺短汉,那更夫连滚带爬,两膝黄土,冲见这边有亮,转朝活人奔逃而来,哭嚎道:“头……头盖骨,救命!”
左右护院听了,抽持腰畔木梃,横举在胸前。
夏提刑亦掌扬州城大小凶案,他使个眼色,熊录事夺了琉璃灯。几个汉子疾迎上前,朝更夫所指的方向追去。转过街角,白纱灯砰的一声炸裂,路面骨屑淋漓。
四人刹足,提灯往前探照,果然有一具骸体身着粗衫,当街横卧,头颅瘫向阴面。
乌云猫踱出街口,钻经四人腿足,留下一道蜿蜒的梅花脚印。
“活见鬼。”护院嘶声道。
另一人冷静道:“何方妖魔,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熊录事色不稍改,夺了护院木梃。他几步近前,弯腰试探那具骸体的鼻息,少顷收回二指,向夏提刑摇了摇头。
“久不见妖魔犯夜杀人,”夏提刑沉声说,“传唤附近厢巡吧。”
……
……
门首徒留两人,更夫吓破胆,郑子虚强撑有限,直觉五脏曝露于外,尾巴骨凉气逆窜。他一头扎进院内,恨不能捋直了石桥,只嫌它歪歪扭扭的碍事。
及至湖心正馆,正逢唐一杯袖手,督勘一名小杂仆,修补徐覆罗踩塌的矮墙。
他见郑子虚面色惨白,慌张遁上二楼,冷笑着摇头,讽道:“造物奇绝。”
“唐承门,你听,”小杂仆肘拄锄头,“外头无端做什么臭闹?”
“香火岂是白供?大佛守夜,由他闹破天去,谁也闹不进咱们六一馆!”
唐一杯没好气,威罢歇去了,正迎碧扇相唤。他前脚进舍,荷塘阴风骤起,四野泼剌如急雨瀑下。
小杂仆隔着墙豁,遥望碧娘子,兀自晃神,忽觉背后一寒。他跺了跺脚,把锄嘀咕:“墙根留好素肠,烧锅炉竟不来吃一口,小野猫去哪儿邪叫了?”
六一馆风雨不动安如山,守夜者却另有其人。
墙外街对过,茶坊打了烊,多宝一砖垫头,四仰八叉地横卧门廊。梦骤惊,黑里揉眼,木板嘎吱作响。
“哥,睡不着。”他嘟囔道。
穷蛇后背紧绷,一动不动,窥望不远处来回奔走的火把。他闻言转向多宝,捂其双耳,唬道:“数饺子。”
“想撒尿。”
“尿泡种子,忍着!”穷蛇低骂。
“古二呢?”多宝一把挥开罩耳手,“他胆子大,叫他陪我去。”
这厢漆黑,无灯无炬,对面不见真容。许久,穷蛇道:“古二回不来了。”
多宝醒个透,噤若寒蝉,毫无尿意。穷蛇挫败搔首,阴鸷道:“我分明望见他往这边走,正与人擦肩而过,他却无声无息倒下了!”
“什么人?”多宝诧异,心里发毛,“牛也撞他不死!”
夜半三更,穷蛇尚有余悸。他本在琢磨东极宫,漫无目的,放目游思。乍望见古二,古二分明也望向了茶坊,对方疾走了几步,刚要挥臂招呼,莽有一名白袍客与其擦肩错身。
“不是人,是鬼。”
他愈想愈怪,几难自圆其说,火光在瞳孔烧出一块白洞。
“一只……赤发鬼。”
……
……
南窗洞开,一地烟霜缓移。
谢皎受夜风催喉,梦留唇齿间,浑忘合下光景。
“娘,鬼来吃我……”她咳嗽几声,“臭不要脸,我把它……活吃了它……”
寅初时分,扬州城六一馆内,谢皎合衣仰憩于神秀阁,头枕一把伥鬼刀,魂在东京夜市。
相国寺老和尚为她抚顶祝祷,唱咒驱鬼,手里念珠嗒嗒转响。
甜水巷所有人家,上至九十九,下至傍地走,供果送糕,待她无不关怀备至。谢皎俨然成了菩萨童子,好不神威快活。
冷风激栗,只闻砰一声,要接的甜饼摔落在地。
她陡然冻醒,抹了涎水,睁眼茫茫然,没爹没娘,不知漂寄何方世界。
香鸭雾淡,一阵风乱,瑞龙脑烟气碎篆。
脚步声停在榻前,那人俯身拾起一卷东坡诗集。原来并无甜饼,掉的是这难以下咽之物。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他掸拍书脊,照本宣念,复朝谢皎悠悠道:“头朝南,脚向北,风邪侵脑,鬼不缠你缠谁?”
“隔壁恼人,我睡下之前,分明销死了窗户。”
她下意识应嘴,睡眼惺忪,朝外一望,依稀可见厚绿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