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夫人百般盘问,况苑只是道:“母亲以后见了便知。”
这般讳莫如深,况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况苑指不定在外遇见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动了心思,要将新妇换旧人。
做梦。
只有雪珠良善,从头至尾没有在况夫人面前提过况苑半句不好,也没有透露过况苑和杜若的半点私情,自况夫人回来后,只是尽心尽力服侍,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能陪伴母亲的时日不多,您就让我多尽尽孝吧,日后不在一处,也请母亲多进餐饭,保重身体。”
况夫人听罢忍不住落泪:“苑儿他鬼迷心窍,雪珠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他胡作非为。”
况苑没想到自家母亲这儿跌跟斗。
杨夫人在收到甜酿来信之前,先收到了张圆的书信。
她在金陵盘桓得太久,自己的把柄捏在施少连手中,若真的被施少连恶意揭发出去,丈夫的仕途不堪设想,又一直在施少连的虎视眈眈下不得进展,不若先回钱塘来,先把家事料理干净,再从长计议。
杨夫人要找的人是曲夫人和曲池。
曲家的出事,是从曲池带着甜酿回江都开始的,后来的一把火烧了曲池的钱塘新居,香铺也关门歇业,江都曲家再出了那许多事,明显是有人串通官中,故意坑害曲池。
毋庸置疑,这个人就是施少连。
一个小小的皇商,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
若是曲池能找出施少连作恶的罪证,告到应天府里,让他伏法治罪,甜酿的事岂不是迎刃而解。
只是张圆的信上说,他买通了天香阁的花娘见过甜酿一面,甜酿却不想离开施少连。
话里话外,语气很是苦闷。
送甜酿书信来的是施家的仆人,同时还带了不少礼品来,杨夫人拆开信,是甜酿娟秀的字体,说自己最近搬到了在竹筒巷的宅子里,日子过得安静,又说知晓上回杨夫人路过金陵,不得见面,倍感歉意。
玖儿能住回自家,她心中自然欣慰,可若是她对施少连生出畏惧或是依附之情,他们这些旁人,又该如何?
是不是施少连对玖儿用了什么手段,逼她就范?
她要紧着再回金陵一趟。
甜酿很快收到杨夫人的书信,同时还有施少连从香坊里取出的几本香方。
杨夫人的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倒说起钱塘的一些风雅趣事,还说起小玉小云姐妹,小玉已经做了母亲,日子过得尚安稳,杨夫人对姐妹两人颇有照拂,邀甜酿有空往钱塘去游玩。
施少连也看过这封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道:“以后若有空,小九也带着我泛游西湖,赏赏钱塘烟霞云锦。”
“金陵有秦淮河和烟波湖,比起西湖也是不逞多让,何必舍近求远。”甜酿的语气有些淡漠,拿着杨夫人的书信走了出去。
见她出去,施少连收敛脸上神色,眼神顷刻转冷,暗暗舔了舔后槽牙。
想起钱塘,就恨不得将曲池碎石万段,酿从来不会提及钱塘的点点滴滴,那是她给自己保留的地方。
钱塘始终是梗在两个人心头的一根刺,轻易不能碰,谁都没有想去钱塘的念头。
金陵城很大,其实也很小,五府六部官署那么些人,彼此往来,枝蔓纠结,总有相遇的时候。
张圆见施少连,也是极偶然的事情。
他和两位同侪走在一处,正说话间,不防见官署门外有轿,清俊和气的锦衣男子正朝着一位官员作揖,两人言谈密切,笑容满面。
张圆不经意一瞥,正见那人也偏首,施施然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隐隐藏着一丝轻蔑之意。
只单单凭这一眼,张圆已经是心有怒气。
两人都只当陌路生人,擦肩而过。
张圆去后,施少连回头看了一眼,笑问身边人:“这位大人此前从未见过,看着仪表堂堂,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府哪道的?”
“新上任的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员笑道,“从京里过来的,有些派头在。”
“是么?”他含笑,言语轻飘飘的,“甚好。”
甜酿要帮天香阁的花娘们调新香,调香是雅事,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的大事,届时水边搭设花台,花娘们争奇斗艳,赛选花魁,盛况如云。
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香主,天香阁的花娘们看在湘娘子和施少连的面上,都很捧场。
甜酿再去天香阁时,阮阮朝她眨了眨眼,悄悄招手。
她又再见了张圆一面,张圆有东西要转交给她。
原来是杨夫人的一封信。
杨夫人在信上说,钱塘一别一载,她一直挂心甜酿,上回去金陵,也是专为甜酿而去的,只是两人会面一直被施少连阻扰受阻,她即将再往金陵来,届时秉烛夜话,有些事情要对甜酿说,若甜酿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尽要直言。
“请替我谢谢干娘,干娘对我的一番苦心,我感激不尽。”甜酿看完书信,又还给了张圆。
她面上没有羞恼,也没有气愤,神色淡淡的,似乎杨夫人说的事情并不值得一提。
“妹妹有没有想过,施少连到底做了多少事情,插手了多少?妹妹就要这么一直被蒙蔽下去么?”
“也没什么不好。”她心平气和说道,“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错。”
“甜妹妹……”他目光沉痛,“施少连真的不是个好人,他勾结官吏,买通人家,惯用财色行贿各等人牟利,手上又放着官债,威逼利诱各门府吏与他同流合污,不知害了多少家破人亡,这种人迟早要被揭发出来,妹妹要离他远远的才是。”
“男人在外头的事情,我不懂。”她无动于衷。
张圆有些失望的看着她。
“妹妹真的要留在他身边么?就算他那样对你,你也不在乎?”
她慢腾腾嗯了一声。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徒留张圆一人在室内出神。
阮阮见他久久不动,去推他:“嗳,公子你呆了?还不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张圆喃喃,“她不会是这样的。”
阮阮嗤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呀。”
甜酿见过张圆,凭栏站了半晌,又回了湘娘子处。
屋里正在清点湘娘子的家什积蓄,婢女们从库房里搬出往年湘娘子积攒下的一大批箱笼,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字画古董、琵琶胡琴、绫罗绸缎、精巧用具摆了满桌满地,这些都要收拾出来,用得上的预先雇船送到湘地去,剩余的无用之物,或送人或换钱或丢弃,都要处置掉。
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宫裁绢花,各色各样装了满满一匣子,绢缎裁的花瓣花蕊依旧栩栩如生,花叶上撒的金粉依然闪耀,当年熏的香气仍有余韵,样式却早已过时,弃也不是,留也不是。
十年前手抄本的诗篇,纸张已经泛黄,陈年墨迹晕染,瞧着不值一文,却是当年金陵城内的名噪一时的鹿鸣诗会,当时南直隶的名儒大家当场吟诗做赋刊集,湘娘子手中这本,是价值千金的孤本。
软烟罗的料子轻薄又剔透,放在库房里藏了数年仍然色泽旖旎,做春衫夏裙最好,年年都想要裁这么一身衣衫,却直到韶光流逝都未执剪动针。
湘娘子抚过一件件旧物,面容上俱是欷歔,从箱箧里掏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球,比划着悬在甜酿衣扣上:“有时想想也是可笑,当年觉得这些都是宝贝,每样都要仔细收存起来,想着日后再用,隔了这么多年来看,件件样样都可以舍弃,早知如此,还不若当年都花销出去,也多赚了一份喜欢。”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性雇条大船,把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弃。”
“能带走又如何,这泰半东西,这辈子也用不上了,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都带进棺材里不成?”湘娘子感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了这年的光景,隔年再用就不是这个滋味,为人处世也是这个道理。”
“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事不知多少,到头来才明白,及时行乐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将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来,对甜酿道,“有些事情啊,就是老天爷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一辈子也只不过几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岁左右,家里穷得掀不开锅,那时候想着,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岁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着有个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着手上有份产业,能不受主母欺负……这么多年下来,竟没有一时是真正开心的日子。后来想想,十岁的时候虽然饿着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岁的时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潇洒日子,三十岁时候身边有个男人关照……”
湘娘子瞟了甜酿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甜酿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湘娘子挽着她的一把青丝,将螺钿插入她鬓发间,拍拍纤细的肩膀,“真好看。”
铜镜里倒影出年轻女子精致又娇艳的面容,一双椭圆清透的眼,饱满又红艳的樱唇,发间珠玉点缀,身上软红娇翠围绕。
湘娘子劝她及时行乐,珍惜眼下,言外之意她当然明白。
她和施少连近来相处得很好,两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静平和,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于甜言蜜语的话语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床帏畅美,耳鬓厮磨,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之事。
及时行乐,日子其实很容易消磨。
她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过下去。
一切的转机……应该是从江都开始的。
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说,只是大舅子有些难缠,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况苑将妻兄拉到酒楼喝酒。
薛家大舅是买卖经济商人,况苑要摆平他,引荐了好几桩很不错的营生:“我虽和雪珠感情日淡,终归是夫妻,做不成一家人,也始终敬你为长兄。”
这几桩营生的筹码不低,况家如今仗着况学翻身,但自家妹子在况家多年无出,早晚要被况家离弃的时候,如今两家还是顾念旧情的时候,自己手头尚且拮据,挣了一笔大银子,妹妹那边也拿了好处,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鸡飞蛋打来的划算。
薛家大舅勉强应承下来,和况苑喝了一顿酒,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而去。
况苑结完酒钱,亦是拾步下楼,正见门首旁一群绿袍吏员亦是酒席散场,作揖谈笑作别,正当中一人,脸喝得通红,不是张优又是谁。
况苑识得,张优是市舶司的官吏,其他人等,有漕运司的,有盐道的。
往年里两家的关系时好时坏,张家门户高些,张夫人心内自然不太看得起况家,这几年里因着况学和张圆的登科入仕,两家往来更稳定些,只是况苑和张优两人,一民一官,向来没什么交情,走得也远,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一两年里见过一面罢了。
张优身边的同侪三五散去,正弹帽要走之际,瞥见楼内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两眼,撑腰长笑道:“原来是况家大兄。”
况苑作揖:“草民造次,请张大人赏脸喝一杯?”
“我们两家的交情,况兄未免太客气了些。”张优打了个饱嗝,眯眼笑,“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况苑要的是好酒好菜,况苑执壶替张优筛酒,张优见他态度谦卑,恭敬有加,心内也是舒坦,拉着况学称兄道弟,两人推杯送盏,张优喝得酩酊,况苑才道:“刚才见大人身边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难道是市舶司新来的要员?”
“那是漕运司和盐院那班蛮人。”
况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说市舶司内,能认真为民办事的,也识得大人一个,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张优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况苑冷眼瞧张优得意之相,叹了口气:“还是大人有福气,里外无一处不顺心,家有娇妻,外有红颜,着实令人羡慕。”
男人说起女人,自然是滔滔不绝,况苑和他缠了半日,灌了半坛子酒,瞧他已有八九分醉意,正要趁机探问一下张家对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头那位妻子,也是贤良,听说求娶的人不少,只是碍着大人爱女,不敢造次。”
“爱女?什么女儿,我张优哪有什么狗屁女儿。”张优脸色通红,舌头打结,“没有,没有。”
“大人不是有个女儿,小名叫蔻蔻的么?我隐隐听人说起……”
张优撇撇嘴:“哈,你说那小杂种……”
况苑顿手,执着酒盏:“张大哥何出此言。”
“我连那贱妇手指头都没碰过。”张优胡咧咧说话,“哼,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栽在我张优头上,让我张优当了个大王八。”他满脸涨得通红,“这母女有一日落到我手里……我呸……早晚让他们生不如死……”
况苑脸色如寒冰,慢慢站起来:“大人此言可当真?”
“当真……如何不真。”
张优喝得烂醉,只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况苑扯着翻来覆去盘问,最后实在不耐烦,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若张优酒后吐真言,蔻蔻不是张优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女儿。
他况苑的女儿。
他匆匆出了酒楼,脚下不停,只有一个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满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门栓得牢固,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子力气,撑着高墙,一挪腾,翻进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来!”
杜若和婢女听见门外男人喧哗,不知多少惊吓,再一细听,是况苑的声音,这才心内稍安。
“你出去把这个疯子打发走。”杜若点灯起来,打发婢女出去应付,“快让他走,别喊了。”
婢女出门去说话,直接被况苑轰走:“走开,叫杜若出来!”
他径直往内室去,不管不顾往里走:“杜若,蔻蔻,蔻蔻。”
“况苑,你疯了。”杜若迎出来,就要拦他,横眉冷对,“你喝醉了跑来我这儿闹事,走,快走。”
他气喘吁吁,看了她一眼,拨开她:“让我看看蔻蔻。”
身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帐去。
“况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儿。”他红着眼睛,回头朝着她大吼,“我况苑的女儿。”
“你疯了! 她不是你的女儿!”
“张优都对我说了!”他话语撕心裂肺。
杜若听他所言,如一盆冰水从头浇透,钉在当地。
他见她那副模样,那脸上的神情,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质疑张优醉话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正见床帐撩起来,含糊喊了声:“娘亲。”
眨眨眼,糯糯的喊:“况叔叔。”
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孩子,揉了揉她的乱发:“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觉。”
醉酒的男人格外细致,学着杜若的样子,细声细气哄孩子,轻轻拍着她,凝视着孩子小小的一张脸,她生得像母亲,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张优那个畜生,那一双眼,一道眉毛,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女孩子,天生秀气些罢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阖上眼,慢慢睡了。
况苑回头,看见眼眶发红,怔怔出神的杜若。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气汹汹站在她面前,一双亮光炯炯的眼盯着她,眼神莫测,而后一揽臂,紧紧搂住了她:“杜若!”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挣脱不得,低喝:“况苑!”
男人的力道比紧绷的绳索还要强硬,语气却格外的温柔:“怀胎和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很苦?”
她咬牙,几要落下泪来:“关你何事?”
“为什么要生蔻蔻?为什么要从张家出来?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怀中的女人在颤抖,在哽咽。
“你说你喝了避子汤,你说怀的是张优的孩子,只有撒谎的人才敢万分笃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颤声道,“老天有眼,对我不薄。”
“别这样,况苑。”杜若低泣,“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将雪珠安顿好,再来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着墙头,匆匆而来,又匆匆翻墙出去。
高枕安睡的况夫人半夜被况苑吵醒。
“母亲……”况苑推门直闯况夫人屋内,双腿一弯,直接跪在况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和雪珠,非离不可,求母亲成全。”
况夫人看着床下的儿子,唉声道:“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非得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儿子不孝,儿子今日才得知,儿子在外有个孩子!”
况夫人双眼瞪圆:“你说什么……”
“儿子想娶的那人……母亲认识,雪珠也知道。”况苑额头磕在砖地上,“是杜若。”
“母亲也知道张家事,母亲也说过他家可怜。张优混账,寻花问柳,冷落妻子,几年前张家修园,我见她屋内无人,故意勾引,胁迫她和我偷情,后来她怀胎,我两人情断,她离了张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时已有意和雪珠和离,只是一直拖到如今,母亲,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况夫人指尖颤抖:“ 你……你这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那张家……那张家和你弟弟……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事捅出去,你让我们况家脸往哪儿搁。”
“那是我的孩子,她瞒着我,瞒着张家人,独自一人养大。”况苑连连磕头,“那个孩子小名叫蔻蔻,母亲若是见了,也会喜欢,今年刚三岁,比宁宁还可爱些,母亲,你最疼宁宁……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她如今是自由身,我亦求自由身,我可娶,她可嫁,只要母亲肯成全。”男人的额头一片青紫,“我可以带着她们去别处生活,南直隶省这么大,总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有解决之道,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况夫人听见额头撞击砖地的声响,看见儿子眼里的雪亮光彩。
做母亲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
亲如母女,说到底,不是亲母女。
况夫人独自去见过蔻蔻一眼。
婢女牵着蔻蔻出门玩耍,况夫人仔细瞧着,孩子的确玉雪可爱,模样和况苑小时候,真的有几分神似。
当年没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径,孩子都有了,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顾一切要和离。
昨日母子两人彻夜长谈,况苑把杜若怀胎前后的纠葛、蔻蔻出生的年岁都细细说了,真是欷歔,一个醉成那样的人,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也能记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亲是疏,只看砝码重不重。
况夫人倒戈得很快。
当年况苑成亲时,况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况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来看,杜若模样身段都好,配况苑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个孩子。
私情不是光彩事,但张优和杜若闹出的事,况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儿子……她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儿子来。
要娶也不是不行,当然要稳妥的办,杜若娘家那边不是问题,只有张家那边要想法子安稳住。
只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况苑半夜闹到了况夫人房内,天明时分况苑才回了书房,额头上还带着伤。
况夫人出门半日,回来之后,见雪珠在身边服侍,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圜,握着雪珠的手:“你这些年在我身边,也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母亲厚爱我,这些年对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只是我也老了……唉……”况夫人黯然长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住劝不住苑儿,心中又觉得对不住你……不过也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好的际遇呢……”
“雪珠,你若愿意……以后就叫我一声干娘,我们仍当母女相处,如何?你的事,就是我们况家的事,我们还是一家人。”
薛雪珠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动了动唇角,温婉一笑,只是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她的丈夫终归还是说动了婆母,说动了所有人。
她有一笔不菲的补偿,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了这个现状,她为之操劳的婆家也拱手想让她走。
一个男人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无须她亲自动手打点,况家体贴,殷勤将她当年的嫁妆、她这些年的日常用具、她使唤的婢女都准备妥当,她的丈夫一日周全甚于一日,她的婆母每日嘘寒问暖,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门来,来点检照应她的生活。
她只需要点头。
和离文书准备得很妥帖。
离开前,她想再陪着婆母丈夫去寺里上香祈福,愿佛祖保佑,家人皆好。
只是她没想到……这炷香其实与她全然无关。
回程的马车上只有她和婢女,婆母和丈夫还留在了寺里,要替生产的苗儿请一封平安符。
过了今夜,她就彻底退出了况家。
“回去,我也要替自己求道符。”
年轻的素衣妇人抱着个稚儿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人进了寺庙。
她悄悄跟着她们走,心里亮如明镜。
她的丈夫从宝殿内出来,容光焕发朝她们走去,她有许多年不曾看见他这样灿烂的笑容。
他把孩子抱在手里,亲昵啄了啄孩子的额头,低头和妇人说话,那妇人蹙起细眉,争辩了两句,甩袖想走,被他牵住,心平气和说了两句。
三个人站在了一处,孩子在笑,大人在吵,却是和睦之家。
他们在等人。
她的婆母跟着禅师出了殿门,在殿门前望了望青天,嘘了口气,将手里的如意符塞进了大袖里。
她知道婆母的习惯,知道这是求过了禅师,求得了一张上好的阖家福签。
年长的妇人走向了那一家三口。
他们站在一处说话,她的丈夫将年轻妇人和孩子都推到婆母面前说话,她的婆母板着面孔,却伸手摸了摸那稚儿的发髻,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仔细套在了孩子的藕节般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她婆母家传下来的古物,是传给子孙辈的银镯。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在婆母面前连连落泪。
她的丈夫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温柔搂住了年轻妇人。
她的婆母换了一副慈爱的神情,眼里含着笑意,伸手去抱年幼的孩子。
没有人感激一个女人十年的劳苦,就连那些温情的话背后都是虚情假意。
在丈夫眼里,她只是个无趣的妻子,在婆母眼里,她只是个任劳任怨的儿媳。
一个肮脏的男人和一个无耻的女人,竟然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绿叶之下有一双宁静的眼一闪而过。
况苑好不容易劝动杜若,带着蔻蔻见了况夫人一面。
自从知道蔻蔻是他的女儿,他是真的等不及,恨不得一家三口长相厮守。
只是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已可以预见未来的曙光。
家里已经收拾得妥当,雪珠执了几年中馈,家中每一项都清清爽爽,各房的钥匙、账目、人情往来都交还给了况夫人,她的东西也收拾得妥当,明日一早,薛家大舅子会来将自家妹子接回薛家。
“雪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舍不得走,也最不想亏待她。”况夫人叹道,“最后一夜,你们夫妻两人好好说说话,你也给她拿拿主意,以后她再嫁,或是如何,我们况家也要出一份力,别把这份情生分了。”
“这是自然,母亲放心。”
况苑是带着满怀歉意回了自己屋子,他的妻子也在屋内等他。
“我知道你今晚会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她微笑,“夫妻十载,过了今日,就要各奔东西。”
冷清自持的妻子今日有些洒脱的意味。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她替他斟茶,淡声道,“我没有当一个称职的妻子。”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辛苦。”他诚恳道,“耽误了这么些年。”
如今想起来,何必耽误彼此这么多年,合则聚,不合则散,拖拖拉拉反倒伤人伤己。
雪珠把茶盏递给他,她柔和的眸子里有坚毅:“以茶代酒,夫君不若和我对饮一杯。”
“十年前,我嫁进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不能饮酒,你就斟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就这么喝了合卺酒。”她柔和笑道,“现在想起来,那画面依然在眼前,久久不忘。”
温婉的女人颤巍巍举起茶盏,手中如有千金,看着眼前的男人,将一杯茶水仰头倒入口中。
他也朝妻子举杯致敬,低头啜了半盏茶,只觉茶味不对,再抬眼看雪珠,只见她目光闪烁盯着自己,温柔一笑:“怎么,味道不对么?”
这茶又苦又辣,涩如干柴。
“这茶……”
雪珠不说话,只神秘莫测看着他,笑容有几分诡异。
况苑兀然皱眉,咳了一声:“你……”
她身体里早已疼得五脏抽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平静淡定,只有渐渐赤红的脸色才昭显出一点异常,雪珠咧嘴一笑,刚想说话,猩红的血已经从喉咙涌到嘴里,浸润了洁白的牙齿,显得狰狞又可怕。
“夫君……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作为一个妻子,她毫无保留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冷清不是她的错,她的家教向来让她如此,是粗野的他读不懂她的内心。
冷淡不是她的罪,她已尽力去接受男欢女爱,也纵容丈夫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为他纳妾,却一直不能让他满意。
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她为此吃尽苦头,甚至愿意抚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