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九儿饿了。”直到女儿摇了摇她的手,才将她的神智拉回,凝香想要出声,却压根开不了口,只怕刚一张嘴,便是抑制不住的哭泣。
那一步步,都如同走在刀子上,她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退位,为什么要抛下江山,抛下永宁,抛下梁庭?
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有那一只玉镯,被她紧紧的攥在手心,与家里的那只凑成了一双,自那日起,便被她贴身收着。
犹如此时,凝香又是将这一对玉镯取出,她的双手轻柔的抚过每一寸的玉质,虽是相同的两只镯子,其中的一只却远比另一只显得温润,正是茶老板所给的那只,一看就知是被人时常抚摸,才会有这般细润的光泽。
凝香举起了那一只镯子,就在这寂静凄清的寒夜里,在他曾经守护过的疆土里,在埋葬着他们儿子的土地里,她的泪水猝不及防,一颗颗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打在那细腻的玉质上,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即便与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哭的多,以至于被他戏虐的喊成“眼泪袋子”,可这样多年过去,她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的泪水早已全给了他,离开了他,她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可谁曾想到,看见了这只玉镯,她却还是一如从前般的泪流满面,又变成了那个“眼泪袋子。”
凝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声稚嫩的“娘……”落进耳里,她慌忙擦干眼泪,回过身就见九儿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床头看着自己。
她强撑出一抹笑意,走到了女儿身边,温声道;“九儿怎么醒了?”
九儿伸出绵软的小手,轻轻的抚上了母亲的面容,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女孩的声音娇嫩,小心翼翼的问着凝香;“娘,你是不是想爹爹了?”
孩子轻轻的一句话,却直戳凝香的心口,她微微侧开了脸,刚刚压下的泪水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九儿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
小小的孩子慌了神,只楼主了母亲的脖颈,话音里也是带了哭腔;“娘,你别哭,爹爹都不要咱们了,我们也不要他了。娘,有九儿陪你,你不要在想爹爹。”
凝香搂过女儿的身子,这小小的孩子,本该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公主,本该过着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却要跟着她过着这等苦日子。
而她的父亲,又何曾不要她们,是她,是她选了那一张和离书,也是她带着孩子离开了他,是她,先不要他的啊。
凝香抚上女儿的发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是娘对不起九儿,是娘对不起你……”
想起那人,凝香只觉得心神欲裂,她不知他身在何方,当年,他也是这般漫无目的,孤身一人的来到了罗口村,而今,他亦不知会去哪里落脚,又会不会,再遇上另一个“香妻”?
北疆,风沙大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凝香与九儿俱是裹着头巾,一步步向着墓园走去。
两年前,在这孩子十周年忌日时,她曾想过要带女儿过来,可偏生赶上九儿起疹子,凝香不敢大意,便是耽误了下来,直到如今,才算成行。
虽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仍是会牵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一想起这个孩子孤零零的躺在北疆,凝香总是会心如针扎,那是她为心爱的男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一心期盼的孩子。
终于,到了那可怜孩子的墓前。
本以为只是个小小的土包,没成想,那墓前却是竖了一块碑,凝香这些年因着九儿随着教书先生念书,也是认了不少的字,竟能瞧出那墓碑上刻得不是别的,正是“爱子梁庚之墓”几个大字。
那字迹苍劲有力,她一眼就能认出是他的亲笔。
梁庚,她从不知道,他竟也为那孩子取了名字。
那坟上已经长满了杂草,可这墓碑却是崭新的,凝香直直的盯着那墓碑,竟是痴了般。
“娘,”九儿摇了摇凝香的衣袖,道;“哥哥在哪?”
凝香声音沙哑,几乎颤抖的不能言语;“哥哥,就在这里。”
九儿看了墓碑一眼,才明白原来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她心里也是涌来两分难过,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便是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蓦然,一阵风沙吹来,将那墓前的沙子吹散了些,九儿眼尖,一眼瞧出那下面藏着东西。
“娘,你瞧,那里有东西。”九儿说着,便是走到了墓前,伸出小手拨开了厚厚的风沙,被风沙掩埋的东西露了出来,正是一双虎头鞋。
九儿将那鞋子拿了起来,递到了母亲面前,“娘,这有一双鞋子。”
凝香哆嗦着手指,将那一双小鞋子接过,她向着四周看去,却见到处都是苍茫的一片,哪有那个人的影子?
“相公……”凝香终于,喊出了这两个字。
这么多年没有喊过了,没成想这两个字还是能从嘴巴里顺畅的吐出来。
“相公!”凝香向着空无一人的苍茫,大声的喊着心底的那两个字,她的泪水不断的从眼眶里往下滚,一滴接着一滴,几乎将那头巾都打湿。
瞧着撕心裂肺的母亲,九儿有些害怕,只糯糯的喊了一声;“娘……”
凝香却似不曾听到女儿的声音,仍是攥着那一双虎头鞋,四处喊着两个字,字字沁血。
可她一心呼喊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从北疆回来后,凝香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见九儿守在床前,跟着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见凝香醒来,那两人相视一眼,俱是跪了下去,“微臣见过娘娘。”
“你们是谁?”凝香眼底满是惊疑,看着这两个男人。
“娘娘容禀,微臣受皇上之命,隐身于娘娘和公主身边,守护娘娘和公主周全。”
说完,其中一男子沉默片刻,只将头垂的更低;“这些年,微臣一直不敢吐露身份,这次实乃娘娘病重,微臣不得不现身。”
“你们知道他……在哪吗?”凝香哑着嗓子,问了这一句。
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实话实说;“皇上已是退位,但究竟去了哪里,微臣也是不知。”
凝香的心凉了。
待凝香病好后,她收拾了细软,带着女儿离开了这个住了七年的江南小城。
那两个青年自是远远跟着,凝香与女儿一道坐着马车,就见九儿不解的看着母亲,道;“娘,咱们这次又去哪?”
“咱们回家。”
“咱们家不是在江南吗?”
“不,咱们家,在罗口村。”
凝香声音轻软,话音坚定。
一个月后。
在一个黄昏,凝香终是牵着女儿的手,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还是那个村子,她走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今,已是快三十了。
许多人都已不认识她,唯有一些年岁大些的,在看了凝香后,才想出她是董家的闺女。
凝香领着女儿,一步步走过村子里的小路,终于,回到了那座农家小院。那是她和梁泊昭最初的家。
“娘,这是哪里?”九儿开了口。
“这是爹爹和娘的家,往后,咱们就住在这里,等爹爹回来。”
“爹爹会回来吗?他是不是……早已忘了我们了?”十岁的九儿已是懂事,说完这一句,九儿低下了眼睛,目露黯然之色。
“他不会忘记咱们,九儿陪着娘,一起等他回来。可好?”
九儿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凝香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推开了院门。
本以为多年没有人居住,院子早已在草丛生,破败不已,可哪知当凝香推开门后,顿时怔在了那里。
小院干净简洁,一瞧就是有人住的,柴禾整整齐齐的码在墙角,与她当年离家时毫无二致,就连那院墙上也是挂着红彤彤的辣椒,似乎她从没离开过。
灶房上炊烟袅袅,细细一嗅,便是米粥的清香。
凝香的身子颤起来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隔了许久,才迈出了步子,走进了这间农舍。
听到了外间的动静,里屋便是响起了脚步声,显是有人走了出来,凝香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整个人便是懵在了那里。
“吱呀”一声响,房门让人推开,露出了一张已经不在年轻,却依旧英挺坚毅的脸。
是梁泊昭。
看见凝香的刹那,男人乌黑迥深的眸子有暗流涌过,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两人就那样四目相对,就连九儿都只是立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男人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浑厚而平和,缓缓的吐出了几个字;“你回来了。”
——————————番外1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