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寿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裴老,精神劲儿不减当年啊。儿孙也争气,个个出类拔萃,听说这两年还进军科技产业了?”
这话夸得不算有水平,裴青荣哼笑一声,没多反应。
老爷子倒是放下茶杯,瞥了眼坐在外围的裴观宴。
“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非要去开拓业务,我这么把年纪,还能不知道他吗,就是年轻,冲动,毛躁,别看现在还行,他到头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老爷子谦虚了,二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您啊,就等着享福吧。”
老爷子抚须呵呵笑,不置一词。
裴观宴在底下坐着,正偏头问佣人茶叶的事,没看老爷子的脸色。
“爸爸,这二公子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身后有个女声问。
她身边的男人压低声音,“就是这个……从前不学无术沉溺欢场……这两年才突然浪子回头了。你在国外,不知道也正常。”
“怪不得上回裴爷爷过寿没见过他。”
交谈的声音渐渐压低,听不真切了。裴观宴心里却对那句上回老爷子过寿没见他记挂住了。
老爷子这脾气,谁敢逃了他的寿宴。
他那时是在的。
哦,大概是比别人早些退席了。
那年过年时,生意上想巴结裴家的人送来一尊玉佛,老爷子请人算过,说趁过年时过寿更能福泽绵延。
那天他上午就过去,跟人交际应酬,从早忙到晚,不胜酒力,就近找了间屋睡下了。中途梦醒,看到她的短信。
本不想理,在床上辗转半天,还是叫司机把自己载回去了。
进了家门,她已经不在,只剩满桌冷肴。
菜汤都已变成固体。
他尝了一口,味道果然大打折扣,就叫人收拾了。
后来想想,冷了,也不该直接倒掉。
中午正宴上,依旧是那些没营养的恭维,你说完来我再说,一块口香糖被放在众人嘴里嚼过一遍,每个人脸上还依旧是喜气洋洋。
裴观宴借口去外头抽烟。
躲在阳台山上,片刻宁静。
从假热闹的社交场合脱身让人松了口气,也让人空虚到思绪万千。
他又想起她。
她爱被人揽到怀里,小嘴又擅长细数琐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他要用亲吻堵住她的话,她刚开始总躲闪,非要把话说完,后来就剩两颊通红,气喘吁吁。
在她身边,闷郁就自动消解在她温软的声音里了。
“观宴,又自己出来喝酒,里面那个王副......你不是公司里遇到点坎,需要这方面通融么,人来了,你不主动,他万一离席了,或者不高兴了,不办事了,可怎么办。”
费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裴观宴手里飘雾的烟上多看了几眼,本来想劝,想想接下来要提的话题,怕先惹他不开心,就把劝阻的话咽回肚子里。
裴观宴转了个身,两臂搭在栏杆上。
“他今晚走不了,大哥那边放不了他。”
“那你还不积极主动点?”
“要不您去?”
裴观宴抬手吸烟,吐雾时偏头,升腾的云圈就把冷硬的侧颜朦胧了。
“你!”费丽想生气,拢了拢身上的真丝披帛,又平静下来。
“观宴啊,你表哥升职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都二十七八了,正经大学毕业的,到现在也没个一官半职的,以后怎么混啊。”
“该怎么混怎么混,别硬往富家子弟堆里凑就成。”
“话不能这么说,你小舅舅原来是有希望坐到副董的,他要还稳稳当当在公司,哪还用你表哥出来。不是你突然不装了,叫老头子察觉,把你小舅舅给拽下来了嘛。这么说来,你要是能再忍一忍,你小舅舅也不会随随便便被撤职......”
裴观宴轻轻一笑,“这么说来,我都不知道老爷子是在怀疑我,还是在帮我了。”
费丽被讽得说不出话来,弟弟费司确实没什么能力,在公司只会钻营,可到底是费家的人,也是裴观宴唯一能信得过的亲信,他怎么能这样?
又说了几句,母子二人话不投机,费丽转身离去。
裴观宴将烟揿灭,四下看了看,随便挑了个方向走去。
“二叔。”
“二叔。”
“二叔!”
不知进了哪间屋,黑漆漆的,就听见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叫二叔。
裴观宴要关门,被一只小手抓住。
“二叔,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裴观宴先前无所事事时,愿意带家里的小辈玩,小辈就不惧他,到哪儿都是二叔二叔叫个没完。
今天没什么心情,他本想借口拒绝,小孩非要拉他往门里进。
“你们看。我还有事。”
“什么事啊,三爷爷生日,二叔肯定不用上班。”
“我不跟小孩一起看电影。”
“二叔,我们看得可不是动画片,是外国片,还是中国人演的,同学说可好看了。”
中国人演的外国片?
裴观宴一愣,就被小孩拉进来,回神时已经坐到座位上。
家庭影院的屏幕亮起,片头浮现红色镂刻的“游园”二字。
领衔主演:韶伊
他用手机搜索《游园》的大致剧情。
抛开其他主题,爱情线是这样的:
仿生机器人画芝因为植入了人类的记忆,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并且对人类予敬爱得不能自拔,百依百顺。但予敬是机械制造师的孙子,知道画芝是机器人,甚至没有独立的人格,因此对她态度冰冷甚至粗暴。
但在人机冲突期间,予敬为了保护画芝,自请去做人质,被折磨透了,而画芝却记忆损毁,对他爱意全无。
再次相遇时,画芝看到予敬的一举一动,只剩厌弃,尽管予敬后知后觉明白画芝的爱并非全部因为记忆对她的欺骗,他自己也爱上她,对她死缠烂打,甚至自断双臂,也没能挽回她。
两人为了各自的理想奋斗,至死未和解。
许多人在影评处写画芝很惨很可怜,予敬太蠢太混蛋。裴观宴不解。
明明予敬也有苦衷,他只是刚开始不爱画芝这个机器人而已。
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是小予敬在外面踢球,有人说自己妹妹跟他家的小女佣一起玩时,小女佣摔伤了腿。
小予敬奔跑的速度立即慢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橡树色的房子。
棕色头发的男孩拍拍他的肩膀,奚落他没出息,不会看上低等奴隶了吧。小予敬立即否认,踢球比刚才勇猛十倍。
小画芝从一瘸一拐从房子里走出来,叫小予敬回家吃饭。
小予敬气喘吁吁地在她身前停下,看了一眼棕发男孩,他说:“知道了,嚷嚷什么,热丝多。”
热丝多就是低等奴隶的意思。
小画芝只笑了笑,仿佛没有听懂。随后小予敬溜回家,偷了祖父的半成品机器拿出去跟人换游行活动的票,小画芝却病了。
镜头一转,画芝坐在小时那片草地上。
她的眼睛很美,通透像琥珀,望天时里面映着云朵。她低头,微风撩起她的裙摆,上面有一块疤——十多年了,还是原模原样的疤。
她回忆起多年前的事,小予敬骂她的画面历历在目——她不是听不懂。
予敬从她身后走过来,丢给她一封信。
“给我的吗?你今早写的那封?”她眸子微微亮。
“嗯。”予敬冷淡地点头,“爷爷的。”
画芝情绪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还是扯着嘴角笑了下。
“谢了。”
予敬离开,画芝捏着信,愉悦的伪装刹那间烟消云散。
裴观宴看着大荧幕上,画芝从高兴地起身接信,到失落无助跌落树脚的全过程。
尽管知道予敬有苦衷,他似乎也能感受到画芝的绝望了。
无望的爱慕,被反复捶打的自尊。
韶伊的脸上从前也出现过那样的神情。
她第一回 自作主张去尚城找他的那天,他正忙费司的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但看见她也是高兴的,他有意解释巧姨放在他房子里的东西的事,她听了解释,抱着温存许久,谁知又提起不省心的秦寅月。
正巧费司那边又来电话,兴高采烈说找着秦家公子来垫背了,裴观宴听得直上火。就他那个智商,谁给谁垫背还不一定。
在书房打电话劝不住倔驴,他只好换身衣服准备出门。
她看见他时,原本黯淡的神情立马被点亮,可他太着急,只记得关门时她脸上也是那样的变化。
从欣悦,到茫然失落。
他那时不清楚她的感情——现在也不清楚。但其实是打算收拾完眼前的事再哄她的。
没机会了。
荧幕上的光线时明时暗,灰尘在空中飞舞。
裴观宴坐在光影之间。
直到电影结束,在前半段频频回头的画芝这次没有回头。
予敬望着她的背影。
裴观宴躺在真皮座椅上。
小孩们叽叽喳喳散场,说了些什么,他记不得了。
最后人都散场,他给周炜八打了个电话。
“叫人给怀庆组里安排顿饭。”
“好的裴总,今晚吗?刚好剧本围读结束了。”
“今晚。还有能放《游园》的影院。”
“韶小姐那部《游园》吗?在国内没有上映,恐怕只有找私人影院包场了。”
“嗯。”
“好的。”
......
他看到窈窕纤影在漫长的廊道中摇曳,手机嗡嗡响,她接起电话,软声说:
“喂,姚宁......嗯,今天啊,今天跟过去告了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