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抹黑回到工作室,倪裳查看沙发上的老人:“奶奶。”
倪鸿幸毫无生气,只有眼皮轻微动了动。
“信号全断了,电话打不出去。我刚才是想出去找人的……”倪裳对男人说,尾音不自觉就带出焦急的松软哭腔。
真是奇怪,她刚才明明一直很镇定的……
炎驰握女孩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看了眼。
真就一点信号都没有。
“这里车也进不来。”他走到沙发前,“这样,我先带奶奶到巷口,再打电话叫急救。”
倪裳帮忙将奶奶放到男人背上,又翻出件雨衣罩上去。
炎驰扭头看她:“街上水都起来了,你一个人别出来。我送完奶奶就回来找你。”
外面那状况,他顾得了背上的就顾不了手边的。
倪裳点头,又赶快摇了摇头:“你别回来了。我去楼上呆着,等雨停就好。”
炎驰背着老人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看倪裳,一双黑眸特别幽深。
他腾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摸了摸女孩同样湿滑的侧脸,低声:“别怕。”
“我一定回来。”
倪裳湿润的长睫轻颤,说不出话来,只有唇角挑了下,像努力微笑,又似在强忍眼泪。
炎驰带着老人走出院门,发现雨又开始下了。
好在不算大。他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路蹚水回巷口,将倪鸿幸放进车里。
抬眼望着已经变成水城的街道,男人犹豫了下,没有叫急救,直接驱车往最近的医院快开。
他运气不错,走到半道,迎面遇上带着医疗人员的救援队。
炎驰一心挂着倪裳,将老人交给医疗队后,立刻往回赶。
他刚坐回车里,就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挡风玻璃上哗啦冲下水来,急促如水帘洞的瀑布。
炎驰愕然向车窗外看。
只在一瞬之间,天空就像被豁开无数道裂口。
雨水铺天盖地,倾盆而下。
**
男人带着奶奶离开后,倪裳一个人呆在工作室里。她也没闲着,拧开手电筒,将工作台上的布料,和没有完工的几件旗袍都拿上了二楼。
封好卧室所有的门窗后,倪裳又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储物间里还有不少东西呢……
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雨鞋来换上,咬咬牙又下了楼。
踩进一楼齐膝深的积水中,倪裳心头倏地腾起不妙的预感。
为什么雨越下越小,但这水却越积越多了……
顾不上多想,她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一屋子的旧桌子老柜子都泡在了水里。倪裳也来不及心疼,捡了几样最重要的,包括太爷爷的那条月华裙,分拨往楼上带。
上上下下跑了三趟,倪裳最后拿了太爷爷生前的工具盒出门。刚蹚水走到楼梯拐角,房门处突然响起哗然声响。
倪裳扭头一看,立时目瞪口呆。
积水冲开了房门,发水一般汹涌而来。
**
这场暴雨去而又返,且来势更加迅猛。
炎驰抛下汽车,跟着救援队员一起回到城南。
老城区已然被雨水淹没,往日诗情画意的青石板巷被泥水冲出九曲回肠。
好在这片的居民本来就不多。救援队员带来了三艘皮划艇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搜寻被困人员。
炎驰和其中两名队员坐着皮划艇,径直划向水流最深处的倪家老宅。
到达目的地后他们的行动又受阻:倪家的木门厚而窄,偏偏围墙又高又深,皮划艇进不去门,更没法从墙上翻过去。
两名救援队员拿出对讲机,说要请求支援破拆大门。
炎驰望着被水流滚滚包围的老宅,心急火燎,无论如何都等不住了。
他一把抓过安全绳索扣到腰上,不顾身后救援队员的呼喊阻拦,径直跳进了水里。
三两下翻墙进到院内后,炎驰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树下的石桌和鱼缸早已被吞没不见踪影,几棵树的树干也淹掉了,只剩枝破败摇摆娅在风雨中,不堪一击。
男人顶着齐胸深的流水,又刨又游地移至房前。
他走前拉了闸,屋内一片黑,完全看不到是什么状况。
炎驰扯开嗓门大吼:“倪裳!倪裳!”
没有人回答他。
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挤压他前胸,比冰冷的水流还要令人窒息。
炎驰又快步来到女孩的房间窗下,声嘶力竭:“倪裳!!”
她应该会上二楼。
她必须就在二楼!
男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两条结实的胳膊攀上一楼窗户的铁栏,纵身跃上墙。
换做平时这并不难爬,但现在淹水又下雨,墙上和窗台到处都滑溜溜的。炎驰刚抓上二楼的窗台,踩着栏杆的脚突然一滑——
他另一只手迅速扒住墙面。身体稳住了,但手翻过来一看,蹭破的掌心混合泥泞,正往外冒着红血丝。
“操!”男人低骂了一句,一脚蹬了下身后的海棠树,借力一下子翻上二楼窗户。
窗内同样漆黑一片。
炎驰咬了下后牙,曲肘猛地击向玻璃。
**
屏幕上依然没有信号显示,滴的一声轻响后,又弹出电量低的警告。
倪裳无奈叹息,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她心里也凉成一片。
外面一眼都看不见干地。天上像是直接扔下来一条巨大瀑布,砸的地上水波翻涌沸扬。
雨水吞噬了天地。
吞噬了街道和小巷。
也吞噬掉她一贯的淡然和冷静。
灾难滋生恐惧,黑暗又加深了无助感。
倪裳强撑起精神,从工作室带上来的布料中,翻出一块鲜红色的布。
她扯下一段红布,打开窗户顶着风吹雨打将布条系到窗顶。
现在这样的状况,应该会有救援队来的。
到时候他们应该会看到吧……
完事后她刚关上窗户,就看见自己费劲系的红布被风吹掉了。
脆弱的布条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转瞬就掉进翻滚的泥水中不见了。
倪裳呆怔地望着被湮没的红点,仿佛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吞没了……
她离开窗前,默默走到床边,将床头的玫瑰玉簪揣进口袋里,随后很轻地抽了下鼻子,整个人都慢慢缩进床里侧。
黑暗中,一切的感知都会被放大。没一会儿,倪裳就听到了什么动静。
她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弯腰皱眉盯住地板。
门缝下面有水正慢慢流进来。
汩汩缓动的污水流在黑暗中好像变了颜色。
——和她梦中那扇紧闭的大门下,流出的鲜血一样刺眼……
倪裳脑中一震,连连后撤退步,又被身后的椅子绊倒。
她跌坐在地,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终于崩溃。
窗外雷雨交加,房内漆黑一团,她望着紧闭的大门,怎么都出不去——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一样。
而她也变成那个满心恐惧的十岁小女孩,无助至极,只能抱起双膝蜷缩发抖。
隐约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是奶奶和太爷爷来找她了么?
他们会像上一次一样,接她回家的。
……
不对,不对。
太爷爷已经不在了。
奶奶也不在……
“奶奶……”倪裳闭着眼睛,将脸埋进膝间,“太爷爷……”
她含糊不清地低声啜泣:“囡囡好怕啊……”
“倪裳!”
一声高呼伴随破裂的声音劈了进来。
倪裳浑身一震,怔了好几秒才木然回头看。
男人沾着血的手从破玻璃外伸进来,拉开窗拴推窗而入。
他浑身湿透,泥水满布,以最狼狈的形象走向她。
却带来最极致的希望和温暖。
倪裳仰起满脸泪痕的脸望着男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真的有人。
原来真的还会有人,在大雨颠倒的世界中,在漫漫无边的梦魇里,为她而来,给她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