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狼16(露珠儿,你是我的)(1 / 2)

怀璧 伊人睽睽 5654 字 2022-04-01

    城楼上的风静谧, 呜鸣声如雨点。这让暮明姝想到战场上的振羽声。

    交战的鼓点,弯曲的兵刃,燃火的长梯, 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死尸……很多次午夜梦回,暮明姝都以为自己仍停留在战场上,仍留在那个似乎找到自己一生价值的时刻。

    但是当她起身,当公主寝舍的芙蓉锦帐掀开, 当侍女们袅袅从卷帘下走过, 跪拜于她面前……她便知道,建功立业是男人的奖励,女子嫁人才能让皇帝对她放心。

    她四顾之时, 看到自己府中没有府兵, 没有幕僚,没有抑扬顿挫的廷议上大臣们的争执声。倒是有绣花针,有精致的衣袍,有美丽的花钿妆。

    而今在这城楼上, 来自洛阳韦家的当今状元郎问她, 她想要什么。

    这真是荒唐而可笑。

    暮明姝语调沉而懒:“我出生前,有鬼怪传说, 说我不祥。爹想打掉我这个孩子, 好迎娶当年林承的亲妹妹,和林承建立绝对友好的友谊。我没有被打掉,是因为生母努力阳奉阴违,不惜在府中传那与鬼神之说相对的祥瑞之言,说我没有不祥。而当年的未过门的主母仁善, 主动要求我爹留下我这个孩子。

    “我是个女儿,大家都长舒一口气。但是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南国有女将军, 也有女相啊。谁知道我长大后,女子为政者不会更多呢?

    “我幼时多病,多灾,自上到下谁都将我当下人使唤。谁让我生母卑微,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八岁的时候,生母死了,死前哭着问我是不是恨她生下我来受罪。其实我本来是恨的,但是她死后,我就不恨了。我渐渐大了,和家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都不一样,我可以帮我爹上战场,帮我爹打天下。那几年,是我最快意的几年,也是爹最赞赏我的几年。

    “后来南国没了,世家里有声音说,是因为太子羡启用女子为政,招来不祥。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是一块蒙羞布,但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用起来这块蒙羞布——因为世家要崛起,相权要制约皇权,世家中的优秀儿郎们都缺少机会,怎会把机会让给女子?

    “我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成为皇帝的爹拿金银来打发我,抽走我手下所有兵马,让我去游山玩水。这一游,就游了整整五年。皇后死了,太子要选太子妃了,父皇终于想起来我还没成亲,我的婚姻还可以给他的王道上添砖加瓦,助他更好地治理天下。

    “我回来长安,就是用来联姻,用来帮父皇实现他的一重抱负、筹谋的。

    “从南国到大魏,何谓王道,大家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我爹做皇帝,做丈夫,做父亲,应该都是及格甚至优秀的那种人。连对我那性情懦弱的太子弟弟,他都愿意拉扯着,教着,恩威并施着。

    “他唯独不喜欢的,只是我这个烫手山芋罢了。

    “我会想,我出生前那些鬼神不祥的预言,在他心中,到底念了多久。”

    城楼上的公主殿下落落说着这些,抬头,她淡淡看眼聆听着的韦浮。她慢慢道:“而今,你问我想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多余的东西。我要公正,我要得到我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要我弟弟能得到的嘉赏,我同样能得到。我要公平!

    “我这一生,要战,要斗,要争,要抢!才能得到我要的公平!

    “洛阳才子,你和这样的我合作什么?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我自己的命运,都尚在漂泊,游离不定。”

    韦浮凝视着暮明姝,他透过这个公主冷漠的眼瞳,看到的却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怒火和野心,有时候可以互相置换。

    韦浮慢慢说:“殿下,你不知道,要忌讳交浅言深吗?”

    暮明姝看着他:“我以为,你要与我合作的话,我当以诚心相对。不占你什么便宜。”

    韦浮怔了一下。

    他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收了,客套与疏离退散了很多。靠在围栏上的暮明姝发现,当韦浮不那么“端方君子”的时候,他本身气质是有些凉薄的。

    他是夜里的一点白,白日的一点暗。提灯行长夜,才是他本身灰色混沌的模样。

    韦浮轻声:“殿下生平,我都知晓。我的生平,则在我娘逝世那个时间,分为了前后两部分。我娘离世前,经常收到各种书信,指责她乱国,说她无能招至灭国,连她昔日朋友都这么指责她。还有人问,女将军生死不知,女相怎么活得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娘是否受到这些信的影响,但是有一日,她收到了远方的信件,去一个地方帮助当地官员协理某事。我和爹都很高兴,以为大魏朝皇帝要重用我娘,我娘会重新好起来。

    “我娘死在了这个路途中,我和爹赶到时,说她渡江时掉水而死。随行包袱中搜到的,依然是那些指责她为什么活着的信件。

    “殿下将自己的不忿告诉我,我也将我心中不解告知殿下。殿下问我想要什么?”

    他笑了一笑。

    他说:“我要以血换血,血债血偿。”

    暮明姝垂眸。

    她道:“你要报复那些信的主人?”

    韦浮笑了,卸下面具的他,笑意凉薄而轻蔑。他道:“被人利用的蝼蚁罢了,我岂会在乎他们。只是我不瞒公主殿下,我在查整件事时,也许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不是什么好人。与这样的我合作,你也要提防。”

    暮明姝低下眼,突然忍不住笑。

    她说:“这岂不是说,你我的合作,暂时都给不了对方什么好处?”

    韦浮扬一下眉,也笑了。

    她撩起眼皮,美艳的眼波在他眼底一勾,缱绻万分。

    她慢慢说:“嗯,我喜欢这种。”

    她伸出手,韦浮顿一下,伸手与她交握。

    韦浮望着她:“殿下若与我结盟,那便是一年不少……”

    暮明姝接话:“十年可期。”

    她道:“无妨,我要走的路,本就没那么容易。不过现阶段,韦郎君倒是可以指点我一番,我该如何走出婚姻这个困境?”

    韦浮说:“为什么非要走出来?婚姻不能加以利用吗?为何不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暮明姝目色一闪,盯着他半天。

    她这时候真的开始有些遗憾了:“可惜你是关东大世家洛阳韦氏的郎君,父皇不可能让世家坐大,不可能让我嫁你。不然……”

    韦浮怔一下,笑了一笑。

    他喃声:“是啊,可惜。”

    --

    城楼下,徐清圆带着侍女兰时,为晏倾送行。

    徐清圆来的时候,才发现官员们都没有来。她一人在这里,实在突兀。她犹豫着要离开的时候,晏倾已经向她走来。

    二人立在灞水边,默然无言。

    另一旁的风若正拉着打算与他们一同离京的一位大理寺主簿,津津有味地向对方介绍这位徐女郎和自家郎君有何前缘。在主簿不停的高呼声“哦”中,徐清圆和晏倾这边气氛更加僵了。

    晏倾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生平亲自拒绝一位女郎的爱慕心,也是头一遭。以前那些女子,都有风若等人帮他挡了。所以唯独有徐清圆,在拒绝之后,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甚至有些走神,默默地想,或许应该也没什么。曾经她爹也拒绝过太子妃的事,他那段时候只是在生病,似乎并没有很难过。

    然而晏倾想着,又开始不确信。他的病让他很难记住曾经的情绪,即使当年很难过,事后他也很难再次回想起来……晏倾便默默想,徐清圆应该很难过吧。

    他自己,心脏都像在一点点被针扎一样。

    他无力地面对着徐清圆,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她不要再落泪。

    然而徐清圆与他心中的沉郁似乎并不完全一样。

    她并没有太多哀伤,至少风若都看不出来徐清圆情绪哪里不对,风若还在跟人闲聊。而徐清圆望眼晏倾,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封了蜡的书信,递给晏倾。

    晏倾怔忡。

    他心脏在这一刻停了一瞬,想到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无数次的男女之间送情诗、含有爱慕意味的书信的故事。

    他的心脏因这种猜测而更无力,却也生起些欣喜,还有茫然。

    徐清圆轻声:“郎君,这书信你拿着,回到车上再看吧。”

    晏倾默然,心想他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什么情诗,徐娘子将他想的豪放了。

    他手如千钧重,只怕自己那稀薄的情感因一封信而发生改变。他不愿去改变一切,他便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给我的?”

    徐清圆愣一下,“嗯”一声。

    她不解地眨眼,凝望着他,不明白晏倾为什么这么犹豫。

    她看晏倾睫毛浓纤,其下一双冰雪眼瞳看信的神色,迟疑踟蹰,神色变化不定。他文秀的面容,都因此时而苍白,时而染红。

    徐清圆怔看着他,突然脸红了:莫非他以为这是私相授受?

    她岂会在七夕之后,还对他纠缠不清?晏郎君真是……

    徐清圆心里又恼又羞,正要解释自己的真实意图,却见晏倾抬起睫毛,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后,将信极快地抽走。

    他声音低柔:“娘子保重。”

    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他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晏倾和风若、主簿三人驱车骑马而走,兰时呆呆地站在徐清圆身后,看晏郎君走得那么果断,她颇为不可置信,同时为自家女郎惋惜。

    兰时:“他就那么走了?什么也不和娘子说?娘子可是……”

    徐清圆说:“兰时,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与晏郎君清清白白,晏郎君查我阿爹的案子,我是其中一个嫌疑犯,或者证人。我与晏郎君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其他的都没有。你小心祸从口出,坏了晏郎君名誉。”

    兰时看眼徐清圆低下去的神色,她突然明白什么了,叹口气,闭嘴不语了。

    徐清圆扶着兰时的手往城楼下的马车方向走,她忽而回头,看身后的杨柳依依,灞水流波。

    兰时问她:“是不是有些可惜?”

    ——毕竟是对她家女郎那么好、为人又那么清正优秀的有为郎君。

    徐清圆微微笑了一下,怅然、迷惘,又青春美好。

    她垂下眼,眉眼清婉,亭亭玉立:“只是可惜我身为女子,终究男女有别。我无法赠晏郎君一枝杨柳……此事到此为止吧,兰时,我们都不说了。”

    她日后,再不要念着晏倾,再不要为难晏倾,再不要让人生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