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像以前一样,杨宣成又回到警局,穿上了黑警服,拎着硬木警棍,跟在老甲后面上路巡街。还是那条熟悉的马路,还是那个熟悉的巡警局子,还是那个张口对他“那个谁谁谁”的白警长。之前别人嘴里“杨无敌的少公子”又变回了“那个只会打拳的愣子”。
一切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原地。就像某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做了一路金榜题名治国安邦然后回归林下读书养年的美梦,结果却名落孙山,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间草房里,夕阳下、条案前,书卷在手,一声长叹,却分不清这经历过的种种到底是真还是梦。
老甲还是老样子,仰着头将警棍挂在后腰的皮带上,两只手只管向两边的摊位上抓去,花生瓜子、黄豆香菜,没有他不要的。杨宣成就跟在后面假作不见。他心里空落落的,却什么事情都看不进、听不入、想不动,他只想混过这一天的时光,混到晚上回家,蒙头大睡一场,等睁眼醒来时再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梦。
偏在这时候,欧秀珍主动找了来,想说些宽慰他的话,可看了杨宣成的脸色,却在怯生生一个微笑后,再也不敢说出什么来,就这么拎着书包,陪着杨宣成巡街。
半晌过后,欧秀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吧,你人聪明,又肯上进,又能吃苦,若是把这些用在读书上,将来未必不能出人头地。现在都是科学时代了,读书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我想,不管是武功还是江湖,那……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这话在欧秀珍看来,是中肯无比的大实话,也透着她对杨宣成的关心。她天天在学校里接触的就是老师、同学、实验、定理,自然觉得书里都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而陌生的江湖对她而言,俨然是评书或者戏曲里才有的古时代的东西,是早已经不时髦的,犯不着为这么老旧的东西下苦功、流大汗,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新潮青年,才是当下最流行的青年思想。
杨宣成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位新派学生,暗想:也就是你这吃喝不愁,把上学当成正经差事的人,才会有这想法吧?我要上学且不说学校里的吃喝花费,难道我这八尺汉子还要指着老娘给我挣学费不成?可话又不能这样说出口,杨宣成只好顺了她的话头问道:“可你总有毕业的那一天呢,不上学了你做什么呢?”
欧秀珍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羞涩地低声道:“我最想做的是时装设计,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工作了,我要设计出很多很多时尚、漂亮的衣服给人穿。或者呢,我就去做新闻记者,拿着一支笔去写人间不平事……”
杨宣成不再答话,听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就这样低头走着,只不知不觉间把距离前后稍稍拉开来。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追上来,一个婆娘口喘粗气从后面急匆匆跑来,弯腰探手,一把抓住老甲的衣襟:“快……回家去,老四肚子疼!”
老甲先是一愣,继而一巴掌打在那婆娘的肩头:“那还不直接抱着孩子看大夫去!还跑来喊我,你傻啊!”嘴里说着话,人已经跑出去十几步远。
杨宣成看了也是一愣,这么长时间来,老甲从未对他说起过妻儿老小,看来这拼了命跑来的应该是老甲的婆娘无疑。杨宣成也就存了半是帮忙、半是看热闹的心,嘱咐欧秀珍先走,自己一路跟着老甲赶了过去。
三拐两绕,杨宣成跟着老甲夫妻跑进一条巷子。这巷子破旧,两边住户的院门也全是破洞裂缝,看来都是些一样的穷户人家。
老甲迈进院子就喊:“老四呢?在哪屋?”接着就跟媳妇一头撞进南屋去,转瞬间,老甲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子与媳妇急匆匆跑出院去,隔着墙扔过来一句话:“兄弟,你帮我照看下那几个!”
杨宣成再回头时,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个半大孩子,抬头皱眉盯着他看。杨宣成就这么着被扔在院子里,孤零零地面对着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个头不高,最小的一个还不住地吸溜鼻涕,三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带补丁,且有大有小,一看便知是一身衣服老大穿完了给老二这样传下来的。
杨宣成哪里带过孩子,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冷着场,三个孩子却已抢先说话了:“你是俺爹的朋友么?你也是巡警?你认识俺爹?”杨宣成忙不迭地点头,并蹲下来看着三个孩子。
“你有糖么?我要吃糖。我也想吃糖!”杨宣成下意识地摸摸上下口袋,遗憾又歉疚地缓缓摇头。
大个儿的孩子眉头紧皱,老二嘴撅得老高,老三索性咧开嘴哭起来:“我不要你!我要俺爹!俺要找俺爹!”杨宣成顿时被串串眼泪击中,连忙摆手急声道:“别哭别哭!我有钱,咱能买糖,马上就买!”
晚上老甲两口子带着孩子回来,强留下杨宣成吃饭。晚饭是一大锅飞了鸡蛋和萝卜丝的疙瘩汤,四个孩子与杨宣成每人一大碗,老甲两口子则是玉米面粥蒸红薯。饭后无茶,只有两碗白开水供以闲聊。
老甲无奈地笑笑:“怠慢啦。”杨宣成看得出老甲家境窘迫,真诚地摇摇头表示不在意。老甲“嘿嘿”苦笑了几声:“我知道你们都看低我,说我是占小便宜的老油子。可是……可是这世道、这日子,要想好好过,难啊!”
老甲说的是实话,以巡警的薪水,能养活杨宣成母子还稍稍有一点富余,可要养活老甲这老小六口,那是根本就不够用的。很多时候,人的所作所为都被环境所逼迫,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礼义廉耻”,只是那些食有肉出有车的人,在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本身就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有人饥寒交迫,有人酒肉无度,却要求两者都遵守同一条道德底线,这显然就是空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津主政的晋系官员随着军阀内战中阎锡山的倒台,纷纷跟随崔廷献回晋。奉系则借机崛起,成功取代了原来晋系在华北的势力,掌控了华北五省的地盘。几乎一夜之间,天津市政高级官员中操东北口音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亲晋的中下级官僚,或降职或干脆免职,而与东北方面早有暗通的人则纷纷走马上任、弹冠相庆。一边是垂头丧气、怨念纷纷、敢怒不敢言;一边则是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忙摆就任宴。小小一座天津城,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天一早,就有电话打进巡警局子,说有新到任的长官来训话,让好生准备着。至于新长官到底是谁,怕是电话那头自己还没搞清楚,所以说的也就支支吾吾。
白警长不敢怠慢,忙指挥杨宣成在内的巡警们,犹如戏台上的龙套一般分两排站在大门口,静待着新上司的亲临。就在刚才白警长已经恶狠狠地用目光扫了所有人一遍:“都给我听着,都给我好好的,要是有人在这时候出漏子,我就把他的蛋黄捏出来!”
其实对于一众巡警们而言,新上司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与他们没多大干系。这些上司们每天坐在小汽车里,喇叭中来、黑烟中去,吃香喝辣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与最底层的小巡警们为难。再者说,即便有心钻营的,也是先紧着顶头上司巴结,要是越级献媚,人家看不上你的仨瓜俩枣不说,让顶头上司知道了还不要了小命。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牢牢记住上司们的名讳,在遇到来头不善的主儿时,如果人家能张口叫出上司名讳的,那就先对人家客气点。别稀里糊涂地因为得罪上司的朋友而丢了差事。
可对于白警长而言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很大程度上就捏在这位新上司的手里,上面动动嘴他就有可能乌纱帽不保,上面一句话,他就有可能官加一级。因此白警长是恨不得把新上司接到家里,当成灶王爷一样供奉起来。
就在众人的期盼中,一辆挂着警徽的汽车稳稳驶来,停在巡警局的门口,白警长未等车停稳就一个箭步上去,殷勤地拉开车门,伸出右手遮在车门上框上,弯腰请来者下车,并在这位新上司直身时亮开嗓子高喊一声:“立——正!欢迎新长官驾到!”
就在这一声高喝中,杨宣成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位新任的上司的上司竟然是那位罗家公子!只见他身着笔挺警服,足蹬光亮长靴,正神采奕奕地扫视两侧诸人,全无当日在杨宣成面前满地乱滚的狼狈之相。罗公子的目光在杨宣成脸上停留片刻,嘴角上翘微微冷笑,在白警长的陪同下迈步进院。
大凡上司莅临,都要先召集下属训话。罗公子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面对一院子高矮不齐的巡警们,清清嗓子,在白警长的邀请下正式开始训话。
他本就是洋学堂学生出身,又是广见世面的富家少爷,这人前的风采自然与普通人不同。他先自目前天津市的治安情况说起,再说巡警职责,再后话锋一转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几碗饭、挣几分钱才能明智。所以,这做人第一要本分,不要想方设法地走歪门邪道去钻营,更别想妄图耍些流氓手段去勾引清白人家的女孩子。有这样肮脏的心肝,你就是偶然混进了小康之家里,仍然是穷鬼一个!早晚会被打出原形,露出你那副穷相来!”
罗公子看了看满目茫然的众人,偏过头盯着杨宣成挥了挥拳头接着道:“这样的流氓份子,我是决不允许他混在巡警队伍中的,我会亲自踢他屁股,把他踢出门、踢到垃圾堆里。让他滚蛋、让他走人!”
罗公子自顾自说得慷慨激昂,院子里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地还得跟着白警长一起使劲鼓掌。只有站在最后排的杨宣成心里明白,罗家公子是来示威的,这是在动手驱赶自己这小人物之前的吆喝。就好比富户们对朱门外的乞丐,在挥起拐棍赶打之前吆喝的那一声“滚”,你若是听话滚了,自然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你若不开眼地继续赖着,那就只有一顿好打等着你。
杨宣成知道自己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这差事快要当到头了,摊着罗公子这样一个天天没事光琢磨着把自己撵走的上司的上司,这差事没人能继续当下去。但这件事还不能去跟母亲说,杨宣成自觉已经算是个大人,凡事要有些担当,别到这般年纪了还要让母亲再跟着伤心焦虑。
可没差事就没饷可拿,没有每月那几块钱,这日子该怎么过?晚上杨宣成第一次瞪着眼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想不出结果来。
转过天来上班,罗公子的车压着集合点卯的哨音停在了警局外面,他拿过花名册上下扫了一眼,手上一点道:“这个人来了么?”
白警长顺着他手指在名册上瞄了一眼,忙抬头向着杨宣成喊道:“哎!那个谁谁谁啊!长官点你的名呢!”
谁谁谁!这喊了几个月的谁谁谁!你到底是在喊谁!你这是当真不认字么?怎么给我去市政府践行的时候知道我叫杨宣成,等我回来后又变成谁谁谁呢?杨宣成心中气闷之余,还是应了道:“招募警杨宣成在!”
罗公子随手合上花名册,笑吟吟问道:“杨宣成啊,你为什么要来当巡警呢?”
杨宣成心中转了几转,暗想:他这般大庭广众下问我,定然准备下了套子,等我回答来找话茬羞辱我,我须说得冠冕堂皇些才好。当下便高声回答:“报告长官,我当巡警是为了……为了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为贯彻‘三民主义’而继续努力!”
这句话是出自孙中山先生的《国父遗嘱》,杨宣成灵机一动将这顶大帽子抬出来,心想你罗公子再蛮横、再不讲理,你当着民国政府的官,还能站在这青天白日旗下面,说我讲《国父遗嘱》不对?
这句别出心裁的回答果然将罗公子噎得一愣,可他看了杨宣成片刻,忽然捧腹大笑起来,像看到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声间歇中,罗公子手指着杨宣成颤声道:“哈哈……你这穷棒……还《国父遗嘱》……哈哈,你也配?……你也配!”
白警长在一边赔着哈哈大笑:“长官训教的是,他不配,他哪里配说《国父遗嘱》。”
罗公子笑完了,摸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我教给你,人命贵贱是天生的,有人天生是当富贵人做大事的,有人天生就是伺候人干贱活的。穷人们就得跟在富贵人的后面,听话、本份才行。你们没眼界、没见识,连名字都写不全,国家大事也配说个一二三?”接着罗公子扫视院中众人道,“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家传一条贱命还想一步登天的,趁早给我滚蛋,因为我根本看不上你!”